利娅(第2/3页)

这也是传教联盟最终准许我们来这里的原因。起先,他们拒绝了我们的请求,羞辱了父亲。甚至在得知伯利恒会众已交了整整一年的什一税,就是为了让我们飞来此地传扬耶稣之名之后,传教联盟还是不准。但没有其他人自告奋勇来基兰加接下这个职位,而昂德当夫妇又请求最好是由某个比较稳定的人带上一家人过来接替。正好,我们是还不错的一家人,父亲又坚如磐石。尽管如此,昂德当夫妇仍然坚持我们在此传教不应超过一年——我猜,是因为这个期限还不至于让人发疯,就算事情进展糟糕,也只是让人半疯半癫而已吧。

福尔斯修士在基兰加一待就是六年。只要想想,你就会明白这么长的时间真的足以让人堕落,再坏的事也干得出来。没人说过他是如何影响玛玛·塔塔巴的。但我们需要她的帮助。她会帮我们从河边提许多水,打扫卫生,点煤油灯,劈柴,给炉灶生火,把一桶桶垃圾倒入屋外的洞里。干体力活的间歇,她还会杀几条蛇当作消遣。我们姐妹对玛玛·塔塔巴充满了敬畏之情,但还未完全习惯她的在场。她有只眼瞎了。瞎眼就像蛋黄破了之后又被搅过的鸡蛋。当她站在菜园旁时,我死盯着她那只坏眼,而她那只好眼则死盯着父亲。

“你要挖什么,挖虫吗?”她问。她的脑袋轻轻地转来转去,用父亲的话说,是用“那道尖锐的单眼光束”审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水缸仍安好地矗立在她的头顶——好似一顶漂浮着的漂亮王冠。

“我们在耕地,姐妹。”他说。

“那个,弟兄,它咬人。”她说着,用关节粗大的手指着一棵父亲刚从菜园里拔走的小树。白色的汁液从破损的树皮上渗了出来。父亲在裤子上擦了擦手。

“毒木。”她语调平平地加了这么一句,突出了下行音节的音调,好像厌倦了这几个音节似的。

父亲再次抹了抹眉头,讲起了那则一粒芥菜籽落到贫瘠地里,另一粒落到肥沃地里的寓言。我想起了在教堂里吃维也纳香肠晚餐时常用的亮色尖嘴芥末瓶——那是玛玛·塔塔巴从未见过的世界。父亲平生的工作简直是为他量身打造:将上帝之言带到这样的地方。我真想张开双臂,搂住他疲惫的脖子,拍拍他蓬乱的头发。

玛玛·塔塔巴似乎没在听。她又指着红土:“你得造山。”

他立于地上,我的父亲,魁伟高耸如歌利亚,心地纯洁如大卫。他的发上、眉上、强劲的下巴上都附着了一层红土,让他有种与他天性极不相称的魔鬼般的相貌。他用满是斑点的大手抚弄着一侧脑袋,那侧的头发理得比较服帖。然后他的手摸向了杂乱的头顶,母亲让他把上面的头发留得稍长些。这期间他一直用基督徒的宽忍心打量着玛玛·塔塔巴,琢磨着该如何措辞,传递信息。

“玛玛·塔塔巴,”他终于开了口,“自从能跟在我父亲身后走路时起,我就一直在侍弄土地。”

他无论说什么,即便是一件有关汽车或修水管的很简单的事,都会表达得像这次一样——措辞堪称神圣。

玛玛·塔塔巴用平底鞋踢着尘土,一副嫌恶的表情。“它不会长的。你得造山。”她陈述完毕,转身入屋,帮母亲把次氯酸钠溶液洒到地板上以杀灭钩虫。

我惊愕了。之前在佐治亚州,我见过有人被父亲激怒,被父亲吓怕,但没见过父亲被蔑视。从没见过。

“她说的造山,是什么意思?”我问,“她为什么认为一株植物会咬你?”

他丝毫未露忧色,只是他的头发火光四射,仿佛在午后的阳光中燃烧了起来。“利娅,我们的世界充满了神秘。”这是他满怀自信的回答。

在非洲各式各样的神秘之中,有极少数会在顷刻之间现形。父亲翌日清晨醒来时,双手和胳膊上都起了可怕的疹子,大概是被那棵树咬伤的。甚至他那只无恙的右眼也肿得无法睁开,肯定是他擦眉头的时候碰到的。黄脓如树液般从他伤痕累累的肉体上流淌而下。母亲想为他涂油膏治伤。“我问你,我身上怎么会出这样的事?”透过紧闭的门,我们仍能听见他在卧室里咆哮。“哦!无上伟大的主啊,奥利安娜。这样的诅咒怎么会落到我头上,耕种土地可是上帝自己的旨意呀!”门砰的一声被拽开,父亲猛地冲了出来。母亲拿着绷带追上他,但被他粗鲁地搡开。他来到外面,在门廊上踱来踱去。不过,过了很久之后,他还是回来,让她照料。她不得不用干净的碎布把他的手缠起来,好让他可以拿叉子、读圣经。

祈祷完毕,我立马跑出去看菜园的进展如何,却吃惊地见到了玛玛·塔塔巴所谓的山——对我而言,那更像坟墓。从宽度和长度上看像个标准身长的死人。她一夜之间就把菜园重塑成了八座齐整的坟包。我拽起父亲,他走得飞快,就好像我发现了一条蛇,让他去把蛇的脑袋砍掉。那时候父亲已处于躁怒不堪的境地。他眯着坏眼费力地看了好长时间,想要弄清楚菜园究竟怎么了。然后,我们俩一言不发,重新把地面弄平整,一如北美大平原。使锄头的活我全包了下来,好让他那双受感染的手好好歇歇。我用食指沿着笔直的长垄捅出一个个洞,再将许多珍贵的种子塞进去。我们把颜色鲜亮的西葫芦、豆子、万圣节南瓜种子包装袋穿在每道长垄末端的杆子上,用来提醒我们有什么可以期待。

几天后,父亲一旦心平气和、双眼都看得见了,就让我放心,说玛玛·塔塔巴并不是想毁了我们的示范园。那是当地的风俗,他说,我们要有约伯那样的耐心。“她只是想帮忙,但她有自己的方式。”他说。

这就是我最佩服父亲的地方:不管事情变得有多糟,他最终总是能大度地让自己保持镇定。有的人觉得他太严苛,让人害怕,但那只是因为他天资独厚,拥有敏锐的判断力和纯洁的心地。他被遴选出来经受生活的考验,就像耶稣那样。由于总是能第一个发现缺陷和罪过,苦行赎罪的重任就落到了父亲身上。然而,他向来都乐于认为,罪人的心中寓藏着潜在的拯救之途。我知道有朝一日,当我在圣灵里长得足够大时,我会获得他真心诚意的认可。

并非每个人都能看出这一点,但父亲的心如他的手一般宽大。他的智慧也很了得。他和那些在蛮荒之地当牧师的普通人截然不同,那些人就会耍耍蛇,逗弄逗弄孩子,要不就胡言乱语地大吼一通。父亲相信启蒙。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训练自己用希伯来语阅读圣经的某些段落。我们来非洲之前,他让我们全都安下心好好学法语,以助益于这次传教。他已经去过好多地方,其中就有另一处海外丛林。二战时,他在菲律宾的岛屿上受了伤,成了英雄。所以,他什么世面都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