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切尔(第3/4页)

她来来回回地看着昂德当先生和父亲,自己则像个受惊的孩子,不确定这两个男人中间谁会抽她一顿。

昂德当先生盯着母亲,仿佛突然间搞不明白她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就像那个男童不知道糖究竟是怎样跑到他衬衫底下的。天哪天,这样真的让我好紧张。房间里的每个大人,包括母亲这位骂骂咧咧的女士,还有昂德当太太——她揉着脖子,脸扭向一侧——当时都可能被误认作精神病人。除了父亲,当然,他才是真正的疯子。

昂德当先生扬起拳头,母亲赶紧往后退去,但他根本不是针对她。没承想他只是想让大家欣赏一下他的手。“这就是比利时和刚果之间的关系。”他说,“看!强有力的手,紧紧地握着。谁能想到会发生这样的起义。”

母亲径直走出了屋子,来到后门,朝灶间走去。没有人提及她的缺席。但没过一分钟,她就回来了。显然是刚刚想起来,现在根本没法跳上灰狗巴士回亚特兰大。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她问昂德当太太,“根本就没有过渡阶段?没有过渡时期来成立——我也说不清楚——一个临时的实习政府吗?就这么砰的一下子,比利时人走了,而刚果人什么都得靠自己?”

没人回答。我生怕母亲又要开始咒骂国王,或号啕大哭。那样就太难堪了。但她既没骂,也没哭。她只是拽了会儿头发,然后就启用了改良之后的“咱们来把这些事情说清楚吧”的音调。“弗兰克,詹娜,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上过大学,或到国外研究过什么叫作政府。连一个人也没有。阿纳托尔就是这么告诉我们的。可现在你们却说一夜之间他们就要自己管理每一所学校、每一项服务、每一个政府机构?还有军队?军队怎么办,弗兰克?”

昂德当牧师摇了摇头。“我没法告诉你怎么办,奥利安娜。我只能告诉你我知道的事情。”

回家,回家,回家,回家 ,我祈祷着。要是出了这么大的问题,我们还是回家算了。只要他说行,我们就可以乘上明天的飞机,直接从这儿飞走。

父亲站起身,走到门口站定,面对着屋外的门廊。我发起抖来,既希望又害怕他读出我的心思。但他没看我们这些姑娘。他只是定定地凝视着我们身后,只是想强调自己不想和昂德当夫妇及母亲在一起。我懒懒地躺回吊床,琢磨起指甲上的小皮来。这时,父亲对着宽广的门外说话了。

“在这整个受神佑护的国家里,没有一台电视机。”他对着棕榈树宣告道,“收音机,也许十万 个居民中才有一台。没有电话。报纸少得可怜,文盲率更是不消提了。他们靠听邻人的鼓声来获取晚间新闻。”

这都是实话。几乎每天晚上,我们都能听见邻村的鼓声,内尔森说那是会说话的鼓。可到底怎么才能把一件事通过鼓声告诉其他人呢?应该不如军队里用的嘀嘀嗒的摸而死密码⑦ 好用。

父亲说:“选举 。弗兰克,我真为你感到难为情。你竟然会如此害怕这样的胡言乱语。天哪,睁开眼睛看看吧,老兄。这些人甚至连一句口号都读不懂:投我一票!夏普皮下台!选举 !就算举行选举这儿哪会有人知道?”

没人回应。我们这些姑娘当然也不敢出声,就像那些棕榈树,因为我们知道他是在对母亲和昂德当夫妇讲话。我很清楚遇上父亲的这种突击测验,他们是什么感受。

“在一个由比利时人在客厅里编造出来的所谓国家里,”他说,“有两百种不同的语言。你们还不如把羊啊狼啊鸡啊都圈起来,告诉它们怎么学会情同手足。”他转过身,突然拿出牧师的气派,“弗兰克,这儿不是一个国家,而是巴别塔 ,根本没法 举办选举。如果要让这些人联合起来,那他们只能是出于对基督单纯的爱而成为上帝的羔羊。没有别的力量能推动他们。不是政治,也不是对自由的欲望——他们的性格和头脑都不适合做这样的事。我知道你想告诉我们你自己的所见所闻,但相信我,弗兰克,我很清楚 自己看见 了什么。”

土豆头太太发声了,自从离开抗疟疾药的话题之后,这是她第一次讲话。“奥利安娜,我们来这儿真的只是想告诉你们尽快做好离开的打算。我知道你们会待到六月十五号,但我们必须把你们都送回家。”

啊呀,一听这话,我的心都跳起了恰恰。回家喽!

好吧。如果父亲只有一件最不喜欢的事,那就是听命于人。“我的合同六月到期,”他对大家宣布道,“我们将待到七月,迈纳牧师夫妇到达后,我们将帮助他们。我敢肯定美国的基督教慈善机构很快就会过来,不会去理睬比利时慈父式的统治方式造成的任何问题。”

“拿单,迈纳夫妇……”弗兰克刚说了个话头,父亲便打断了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在这儿已经做出了一些奇迹,我并不介意告诉你的是,这些都是我单枪匹马完成的。没有帮助对我来说没有任何问题。我不想在交接完备之前,就像个懦夫一样跑开,丧失这样一个宝贵的阵地,这样的风险我不会去冒。”

什么时候 交接,这才是我最想知道的。再过一个礼拜?一个月?到七月的话,几乎又要过个半年!

“弗兰克,詹娜,”母亲说,语气有点怯生生的,“为我自身考虑,”她结结巴巴地说着,“为姑娘们考虑,我是想要……”

“你想要什么 ,奥利安娜。”父亲仍旧站在门口,所以我们都能看见他的脸。他看上去就像个凶狠的男孩子,一门心思想用砖头把小狗砸个稀巴烂。“你想说什么,为你自身考虑?”他问。

昂德当夫妇担忧地看了眼她的丈夫,像是在说:“哦,主啊,接下来该怎么办?”

“拿单,不会有交接了。”昂德当先生紧张地说,他叫父亲的名字时,就像在叫一条狂吠的狗,好让它平静下来,“听了我们的建议,迈纳夫妇已经拒签了合同。要过好多年,联盟才会再派人来这儿传教。”

父亲凝视着树木,像是没听见他那可怜的妻子已经吓坏了,甚至也完全没听见这些新闻。刚愎自用的父亲啊,你很快就会眼睁睁看着我们一个一个凋零。要过好多年,他们才会派其他人来传教,我想。好多年!哦,求求你,上帝,快让树砸到他身上,把他的脑袋砸碎吧!让我们马上离开吧 !

昂德当太太也想帮腔,加入了进来:“我们正在为离开做准备,我们自己。”

“哦,是的。”她丈夫说,“走定了。我们正在打包,准备离开。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把刚果看作自己的家,这你也知道,但形势发展得太极端了。拿单,也许你并不明白现在的形势有多严峻。很有可能,大使馆会从利奥波德维尔撤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