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安娜·普莱斯(第2/4页)

我们就这样在不知不觉间谈起了恋爱,主要是因为我根本就没察觉这就是恋爱。我以为他只是打定主意要拯救我。他会把车停在我们家脏兮兮的前廊台阶旁,把西装外套整齐地折好,放到摇椅上,卷起袖口,在我剥豆子的时候,给我读《诗篇》和《申命记》。你们怎么对我说,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去?这些句子神秘、美丽,所以我就让他待了下来。我之前和年轻男人相处的经验,也就是听他们用“见鬼的万能基督”这样的话来对任何一件满是纽扣的衣裙骂骂咧咧。现在竟然有个人口中冒出“耶和华的言语,是纯净的言语。如同银子在泥炉中炼过七次 ”以及“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 ”。哦,我简直向往那样的青草地。我能咂出在我齿间褪壳的麦穗那淡绿色的清香。我想和那些话语一道躺卧下去,但愿再起身时便学会了讲一种全新的语言。于是,我就让他待了下来。

作为一个雄心勃勃的年轻布道牧师,他得在兰金县、辛普森县和科派亚县之间来回奔波。但听我说吧:那年夏天,珍珠居民区得到拯救的灵魂太多了,也许让主都不知如何是好。拿单几乎不曾错过我们家的礼拜天鸡肉晚餐。苔丝姑妈最后就说了:“反正你也得让他吃饭,孩子,要是他这么做是想娶你的话,那你何不嫁给他呢?”

我觉得我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是否就是他当时所求。但我告诉他的那时候,苔丝姑妈或多或少是需要一个答案的,然后才可以根据这个规划为更多顿鸡肉晚餐作出许诺。结婚的想法颇合他心意,于是他就把这想法据为己有了。我几乎没时间去思考自己的答案——唉,这么说已是太晚了。就算当时有人坚持要听我的意见,我也真的不知道该有什么样的想法。我从来就没近距离接触过任何一个结了婚的人。我对婚姻都知道些什么呢?就我当时所能看见的,结婚意味着一个收获吹捧的场合,或更进一步,一个离开县城的机会。

我们九月成婚,蜜月是在摘棉花中度过的,为了备战。在一九三九年和一九四○年,也有关于战争的讨论,男人们受到征召,但我觉得那不过是为了显示国家已做了万全准备。拿单总是能受到豁免,因为他是个不可缺少的工人——不是为了主,而是为了棉花国王② 。布道会的间歇他在农场干活。一九四一年秋,我们这对新婚夫妻从事的第一项事业就是共同弯腰曲背地在满是尘土的农田里劳作。等到将粗棉袋塞满,我们的双手也磨破了皮,头发和肩膀上附着着一簇簇白色。我们还以为这就是我们需要做的全部了呢。我们做梦都没想到,没过多久,炸弹就落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港口上,而港口的名字在我们那小小的内陆居民区里着实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在那掀起轩然大波的一周快要结束时,这个世界中的半数男人都被征召,成为这单单一场战争的预备役,拿单也在其列。他应征入伍。在锡尔堡,拿单的长官记下了他的信仰,向他担保说他会被派到医院里当牧师或随军牧师,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不上前线了。我松了一口气:到这时我才能发自肺腑地说我爱主!然而之后,没有任何解释,拿单被分派到得克萨斯州的巴黎,受训加入了步兵。我被允许去那儿狂风肆虐的平原上和他待上两周,大多数时间都在冰冷的空屋子里等待着,还要没话找话地跟其他几位妻子说些好听的话。我们简直就是累赘,这些五音杂言、各怀心思的女人在那儿煮着粗玉米粉和面条、心力交瘁。大家同声相求,彼此安慰,都想方设法地不去想自己的丈夫竟然还要学习怎么端枪这种事。到了晚上,我会让他将头枕在我的膝上,给他读经文:耶和华是我的岩石,我的山寨……是拯救我的角……这样,我必从仇敌手中被救出来 。等到他一开拔,我就回珍珠居民区的家了。

他离开甚至不到三个月。他先是被卡车、舰船、飞机运到了亚洲舰队上,最终驻扎于菲律宾海岸的棕榈树下,为麦克阿瑟将军站岗。他所在的连队一直打到了吕宋岛。起初,路上最困扰他们的是蚊子和丛林。但第二天晚上,他们就在汗津津的睡眠中被炮声震醒了。拿单被一块弹片击中了头部,他只觉得头晕目眩,慌忙找地方躲避,就这样在竹子搭的猪圈里度过了一个晚上。他有些脑震荡,但到凌晨时分就逐渐恢复了意识。他跌跌撞撞、迷迷糊糊地跑到了开阔地带,毫无方向感,就像扑火的昆虫。纯粹是撞了大运,夜晚即将降临的时候,他在海滩上被发现,让鱼雷艇给接走了。他在科雷希多岛的掩体医院里给我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军邮,说因上帝的仁慈和日本人的猪槽而得拯救。当然,他没说自己在什么地方,但答应我他会奇迹般安然无恙地很快回家!

那是我从我所嫁的那个男人那儿听到的最后消息,一个会哈哈大笑(甚至还会自嘲睡猪槽这段插曲)、会叫我“蜜犊子”、相信好运带来的奇迹的男人。我至今仍能想象那个年轻的士兵支在床上写信的情景,透过眼罩和绷带微微笑着,给护士看他漂亮新娘的相片。相片上,一簇簇三角洲地带的棉花从我的头发里冒出来。结果,那是他这辈子享受到的最后的快乐时光。他还不知道连队的战友都发生了什么事。几天后,消息传到科雷希多岛。从岛屿要塞的地道里传来恐怖的风声,一个过于恐怖、都没人敢大声说出口的消息——那耳语般传递的密讯要到多年后才会昭示于天下,特别是昭示于我。而它会让一个战士的心像皮鞋上的硬皮一般永远地皱缩起来。

那天晚上,炮击开始的时候,拿单被击中,两眼一抹黑踉踉跄跄地跑进了黑暗中的猪圈。连队接到命令快速行军至巴丹半岛。他们准备隐藏在那儿的丛林里,整队后伺机回击,重新夺回马尼拉。这是过度自信的指挥官做出的错误决定,对历史来说只是区区小事,却在那些人的生命中铸成大错。他们都被困在了半岛上,饥饿、恐惧,最终在刺刀的威逼下被包围、驱拢到一起,往北进发。他们顶着酷热穿越稻田,筋疲力尽,身罹重疾,艰难前行。之后,他们手脚并用地膝行,因饥渴与肆虐的疟疾而极度消瘦,乃至产生幻觉。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来到了一座战俘集中营,最终活下来的人就更少了。拿单所在的连队全都死在了巴丹死亡行军途中。

二等兵普莱斯在科雷希多岛得到了撤令,之后没几周,麦克阿瑟将军放弃了这个阵地,并留下了那句有名的话,说他还会再回来的。但对那些巴丹半岛的士兵们来说,他是不会回来了。而我嫁的那个士兵也不会回来了。他归家的时候,太阳穴上有一道半月形的伤疤,左眼视力极弱。他一直陷在对自己懦弱胆小的怀疑中,从未恢复过来。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他强烈地感受到了上帝对他的看顾。他从我的热吻和挑逗抚摸中扭身而走,质问我:“你难道不明白主正看着我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