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失之物(第2/3页)

有好几秒钟,父亲一动没动。

塔塔·恩杜揶揄地看着他:“请原谅,这话是不是让你一下没回过神?”

父亲终于正常说话了:“没有。”

“阿布 ,那我们就开始吧。贝托图塔克维库萨拉 。”当身裹亮色缠腰布的女人开始到处走动时,教堂里突然就五彩缤纷地热闹起来了。我觉得背脊直发凉,这肯定是事先计划好的。女人们从裙子褶皱间的葫芦碗里把鹅卵石抖搂出来,在长凳间来回走动,将每一块鹅卵石稳稳地放到每只伸出的手中。显然,这一次,女人和孩子也会参加投票。塔塔·姆万扎的父亲走上前,在祭坛前放了两只投票用的陶土碗。一只碗用来投票给耶稣,另一只用来反对他。所用的象征物分别是一只十字架和一瓶恩桑巴,即新棕榈酒。每个人应该都心知肚明,这样的比赛并不公平。

父亲竭力想打断这个过程,他大声地解释耶稣是不受大众选举的约束的。但村民们都很兴奋,他们最近刚刚对什么是民主程序略有了解。基兰加的公民们正准备投出他们的石子。他们排成一列纵队慢吞吞地往前走去,就好像他们终于准备好去接受拯救。父亲迎上前去,仿佛他也相信这是天堂里的点名仪式。但队列从他身边分开,犹如流水绕过溪中的圆石,继续往前去投票。父亲发现这么做的效果并不怎么庄严,于是又退回到由缠绕的棕榈叶搭起的讲坛后,举起手来。我觉得他是想宣告上帝的赐福,但还没等他在上边说出一个字,投票就已结束。塔塔·恩杜的副手们立刻着手计算鹅卵石的个数。他们把石子五个一排码在地上,两头并列,让所有人都能看清楚。

“这很公平 。② ”他们计数的时候,塔塔·恩杜这么说,“我们大家眼见为实,这很公平。”

父亲脸涨得通红。“这是渎神 !”他把手远远地伸出去,像是要把那些只有他看得见的恶魔扔出去,他吼叫道,“根本就不公平!”

塔塔·恩杜转身径直面向父亲,竟然字斟句酌地用英语对他说起了话。他把所有的r都发成了小舌音,每个音节都念得铿锵作响,好似手里的一块石头。“塔塔·普莱斯,白人给我们带来了许多项目,以改善我们的思维。”他说,“耶稣项目和选举项目。你说这些东西都很好。你不能现在又说它们不好。”

教堂里爆发出叫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大多都同意塔塔·恩杜的说法。就在这个时候,两个男人喊道:“库尼安噶,恩盖耶乌耶雷库塔拉! ”

坐在距讲坛不远处的椅子上的阿纳托尔凑过来,平静地对父亲说:“他们说是你苫盖了这片屋顶,现在要是下雨,你就不应该从房子里跑出去。”

父亲没有理会这番隐喻。“和灵有关的事务根本不能在这种像集市一样的场合决定。”他坚定地喊道。阿纳托尔做了翻译。

“阿布,克维 ?那你说要在哪儿?”塔塔·恩杜问道,勇猛地站了起来。他说,照他看来,一个白人若是从未为家人宰杀过羚羊,那么对于上帝能否保护我们村,他也不会懂行。

当阿纳托尔把这句话翻译出来后,父亲似乎很是吃惊。出于我们的背景,他很难理解这其中的关联。

父亲放缓了语速,就像在对着某个脑子不好使的家伙讲话,“选举是好的,基督教也是好的。两者都是好的。”我们作为家人,从他极端平静的语气中认出了危险,血正悄悄地朝他的发际涌去。“你说得对。在美国,我们都很尊重这两种传统。但我们是在不同的地方对它们做出决策的。”

“那你就在美国那么做吧。”塔塔·恩杜说,“我不会说你不明智。但在基兰加,我们可以在同样的房子里做许多事情。”

父亲火了。“天哪,你简直一窍不通!你这是小孩的逻辑,你就像小孩一样无知。”他猛地用拳头砸向讲坛,干枯的棕榈叶一下子全都往旁边移开,霎时间开始扑簌簌往下掉。父亲恼怒地把它们踢开,大踏步朝塔塔·恩杜走去,但停在了离目标几英尺远的地方。塔塔·恩杜比父亲壮得多,手臂极粗,在那个时刻,似乎更具威慑力。

父亲像举着把枪似的,用手指着塔塔·恩杜,然后又倏地指向周围,指责起了全体会众。“你们甚至还没学会怎么去管理自己这个可怜的国家!你们的孩子感染各种各样的疾病死去!你们连撒尿的尿壶都没有!你们还以为自己能选择或者拒绝我主耶稣基督的仁慈!”

这时若是旁边有人近到可以让他捶一拳的话,父亲肯定就会表现出非基督徒的一面。很难相信我竟然曾经想靠近他。如果说我内心还愿意相信祈祷的话,那就是希望这个气得浑身发抖的红脸膛男人再也不要来伤害我了。

塔塔·恩杜似乎平静得很,不管发生什么事,他好像都能处变不惊。“啊,塔塔·普莱斯,”他用叹息般的深沉嗓音说,“你坚信我们都是姆瓦纳,是你的孩子。我们什么都不懂,直到你来到了这儿。塔塔·普莱斯,我如今年事已高,曾经也是从其他老人那儿学到东西的。我可以告诉你那个教导过我父亲的伟大酋长的名字,以及所有那些在他之前的人的名字,但你必须懂得如何坐下来,听别人讲话。在我之前总共有一百二十二个人。从曼库鲁 ③ 时代起,我们就自己制定法律,并没有依靠白人的帮助。”

他转向会众,俨然是个布道者。下面也没有人打盹。“我们的生活方式就是与人分享火堆,直至大火熄灭,阿伊?互相交流,直到每个人都感到满意。年轻人倾听老年人讲话。如今,比来奇却告诉我们无忧无虑的年轻人的选票和老年人的选票一样重要。”

在雾蒙蒙的热气中,塔塔·恩杜停下来,摘下帽子,在手里小心地转了转,再把它搁回他那滚圆高耸的脑门上。大家都屏着呼吸。“白人告诉我们:快投票,班图 !他们告诉我们:你们用不着都同意,这没必要 !④ 如果两个人投赞成票,一个人投否决票,事情就搞定了。阿布 ,就算小孩子也能明白这样的事会怎样结束。火堆里需要放三块石头才能架起一口锅。拿走一块,只剩下另外两块,会怎么样?锅子就会在火堆上泼翻。”

我们都听懂了塔塔·恩杜的比喻。此刻,他的眼镜和大礼帽看上去似乎并不可笑。酋长好像就应该是这身打扮。

“可那是白人的法律,对不对 ?⑤ ”他问,“两块石头足够了。我们只要服从多数票就行了 。⑥ ”

的确,我们就是这么认为的:少数服从多数。我们还能有什么话好说?我低头看见自己握起的拳头,手里仍旧攥着石子。我没投票,母亲也没有。父亲紧盯着我们,我们怎么能投呢?我们之中最有种的是露丝·梅。她直接走上前,投了耶稣一票。她投得太重,石子砸到碗边,弹了起来。但我觉得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已做出了选择,非此即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