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娅·普莱斯(第2/3页)

泰莱丝凑近身子,抬头看着我,眉毛歪斜着,就像她名字上的重音符号。② “利丝兰,你为了什么事自责?他摸遍你的全身了吗?”

我们原本以为最多只会分开六到八个月。在这期间阿纳托尔会和卢蒙巴派共事,将他们已殁领袖曾制订的那个共建和平繁荣的规划重新建成。我们真是太天真了。阿纳托尔甚至还没回到斯坦利维尔,就被蒙博托手下的警察拘捕了。我的爱人遭到拷打,被打断一根肋骨,并被押至利奥波德维尔,监禁在一座鼠患猖獗的院子里。那里以前曾是奢华的大使馆。我们分离的时间越拖越长,我却因此对阿纳托尔愈发忠贞不渝。我在这段时间里改善了我的法语语法,也练就了与不确定性共处的能力。我向泰莱丝透露,我终于理解了什么是虚拟时态。

一想到父亲对我待在此地、偷偷躲在一群女天主教徒中间会作何感想,我就会浑身发抖。我尽可能让自己过得富有效率:尽力保持整洁,明确自己的目标;从晚祷起直至早餐时分都紧闭双唇,不发一言;试着去学习让自己看上去很有耐心的诀窍。每隔几个礼拜,我就会收到从利奥波德维尔寄来的一封信,让我的生活维持在正轨上。只要一看到修女手中的蓝色长信封,我就会心跳加速。她从袖子底下把信递给我,仿佛里面藏了一个男人。哈,他真的在!仍旧甜蜜、苦涩、明智,最重要的是,还活着。我惊声尖叫,情难自已,跑到外面的院子里私下品味着他,就像一只猫品尝着偷来的小母鸡。我将脸抵上冰凉的墙面,我亲吻古老的石块,我赞美囚禁。因为只有我在这儿,他被关在监狱,我们才有机会重逢。我知道阿纳托尔最受不了百无一用,终日枯坐,却眼睁睁看着战争向我们袭来,但如果他此刻仍能随心所欲,我很清楚他会就此被杀。而如果囚禁正在损毁他的灵魂,那我只希望他身体安然无恙。余下的事,以后我会尽力而为。

修女们窥伺着我在外面的一举一动,说我正在动摇她们的根基。她们已经习惯了枪炮声和麻风病,却尚未习惯真爱。

显然,我还会在这儿待上一段时间。于是,院长嬷嬷玛丽·皮埃尔派我去诊所服务。如果我无法很好地领会何为“贫穷、贞洁、顺从”,那我对驱虫剂、臀位分娩、箭伤、坏疽和象皮病说不定还能更懂一些。几乎所有病人都比我年轻。这儿有各式各样的陷阱来防止人们步入老年。我们的补给来自法国天主教救济会,还有些仿佛是凭空变出来的。一次,有个信使骑自行车沿着丛林小径摇摇晃晃地给我们带来了十二小瓶抗蛇毒血清,每只小瓶都是用女人珠宝盒里的那种薄绢裹好的——这可是让人震惊的宝贝啊,但这宝贝的来路却让我们猜不透。送信的男孩说这是斯坦利维尔一个医生的东西,他正在疏散当中。我想起了给露丝·梅接断臂的那个比利时医生,于是我决定相信露丝·梅应该也和这份礼物有点关系。修女们赞美了主,就开始救那十几个被蛇咬伤的患者。多过我们所失去的那一个。

通过和病人聊天,我的林加拉语渐渐流利起来。刚果北部、利奥波德维尔,以及河流沿岸大部分通航的地区都说这种语言。如果阿纳托尔真能回来找我,我已做好准备跟他去任何地方。但接下来有整整一个月都收不到他的来信,我开始揣测他一定已滑落死亡的深渊,又或者是他头脑清醒了许多,想要摆脱这个错位得离谱的白人姑娘——总之,他已永远离开了,哦,亲切的耶稣啊,就像我妹妹露丝·梅那样,我将再也见不到他。还有艾达、蕾切尔、母亲和父亲,他们也全都离开了。我没有名字,没有护照,只会鹦鹉学舌般地用林加拉语说:“你——还——好——吗?”那我留在这儿还有什么意义呢?我试图从上帝那儿求得某种解释,但上帝音讯全无。每到晚上,在餐厅里,我们都会手放膝盖端身坐直,盯着收音机。它就是我们严厉的小主人。我们接连听到一则则可怕的消息,却毫无应对的能力。自由刚果一度近在眼前,如今却又沉沦了下去。除了把念珠朝自个儿小单间的墙壁砸上去、诅咒暴力之外,我能做什么呢?修女们都极有耐心。她们已在此待了几十年,致力于延长那些营养不良的短暂生命,已完全习惯了周遭肆虐的悲剧。然而看着她们一眨不眨的眼睛和那框着脸的浆洗过的白色头巾,我只想尖叫:“上帝的意志不是这样来完成的 !”没有谁,哪怕是一个因其他许多事而分心他顾的上帝,会容许发生这样的事。

泰莱丝说:“这不是我们该去过问的 。”③ 这话很有说服力,就像玛土撒拉嚷嚷的那样:“姐妹,上帝无上伟大!去关门 !”

“我以前听过这话。”我告诉她,“我敢肯定刚果人在忍受比利时人的这一百年来,也都每天听到这话。现在他们终于有了一点反抗的机会,我们却坐在这儿,眼睁睁看着它一出生就夭折。就像今天早上那个得了破伤风的女人生的孩子,浑身发青。”

“这比喻太可怕了。”

“可那是事实!”

她叹了口气,又重复了一遍已对我说过的那些话。修女们在战争中是不持立场的。就算面对敌人,她们的内心也必须怀着仁慈。

“可到底谁是敌人?快对我说呀,泰莱丝。你不想去恨的究竟是哪一边,是白人,还是非洲人?”

她把床单猛地一抖,用牙齿咬住当中,把它对半折好。我想,她这样做也许是想把自己的嘴堵住吧。

“我会和辛巴④ 们一起战斗,只要他们愿意。”我曾向她袒露过这个想法。

泰莱丝有一种斜着眼看我的方式,我心想她许下誓愿的时候是不是太草率了。她被扫雷舰吸引住了。“你有个很好的目标,意志也很坚强。”她在折起的床单背后认可了我,“那就去加入他们吧。”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

她停下来,严肃地看着我。“我没在开玩笑 。⑤ 但就算你是个男人,这儿也不是你和辛巴们并肩战斗的地方。你是个白人。这是他们的战争,该发生的事总归会发生。”

“那是他们的战争,也是上帝意志的战争。该死的比利时人和美国人都在里头掺和。”

“院长嬷嬷会用消毒剂洗你的嘴巴。”

“院长嬷嬷会觉得消毒剂该用在更要紧的地方。”而且哪儿都不够用,我心想。在我私密的小单间里,我把那些男人通通诅咒了一遍——艾森豪威尔总统,利奥波德国王,也包括我的父亲。我诅咒他们把我抛入一场战争。在这场战争中,白皮肤落到了错误的一方,绝对错误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