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以后的一周半里,生活中似乎只有两个人:布兰达和那个喜欢高更的黑孩子。每天早晨,图书馆还未开门,这孩子就在等了,他有时坐在狮子背上,有时在它的肚子底下,有时则干脆站在狮子附近,用小石子投打它的鬃毛。馆门一开他就跑进去,脚蹬在大厅地板上噌噌作响,奥托向他瞪眼后,他才踮起脚尖走,最后登上那座通往大溪地的大理石长梯。他并不总到午饭时分才走,在非常炎热的一天,我清晨到馆时他已在那里了,直到晚上我离开时他才跟我走出大门。第二天他没有露面,来的却是位年事很高的老头儿,是个白人,浑身散发着一种糖果的香味,鼻子和脸颊的表皮底下青筋暴出。“请告诉我艺术类书籍在哪里?”
“在第三书库,”我说。
不一会儿,他捧着本褐色封面的大书回来了。他把书放在我桌上,又从瘪瘪的钱包中抽出借书证,等着我盖印。
“你把书借走吗?”我问。
他微微一笑。
我拿起他的书卡,将金属边塞进机器,但我并没盖印。“请稍等一会儿,”我说。我从桌子底下取出一本活页夹,翻过几页,上面画的尽是我这一周聊以自娱的战列舰和数字游戏。“这本书已有人借了。”
“什么?”
“有人借了。已经有人打电话来要求保留这本书。请留下姓名和地址,本书还来时我们好写张明信片通知你。”
虽然不是面无赧色,但我总算把书放回原来的书架上。那天晚些时候,黑孩子来馆时那书还在他昨天下午所放的地方。
至于布兰达,我每晚都见到她。每逢没有球赛转播或帕丁金夫人不外出参加哈大沙[犹太妇女慈善机构]的牌会时,我俩就在无声的电视屏幕前做爱,因为这时,帕丁金先生已经睡觉,他的夫人也不会出没无常。一个天幕低垂又十分闷热的夜晚,布兰达带我去俱乐部游泳。游泳池中只有我们俩,所有的椅子,更衣室,灯光,跳板,还有这池水,似乎都只是为了我们的欢乐而存在。她穿了件蓝色的游泳衣,它在灯光下看起来象是紫色的,在水中却时而现出绿色,时而现出黑色。夜深了,高尔夫球场外起了微风。尽管那酒吧招待在靠近池边的窗前有意地踱来踱去,我们俩用一条大毛巾裹着身体,把两张躺椅拼在一起,肩靠着肩地躺了下来,不予理睬。最后,酒吧间的灯光终于灭了,然后,啪的一声,游泳池四周的灯光也渐渐地暗淡下来。我的心一定跳得厉害,或者是别的什么缘故,因为布兰达似乎猜到我心中突然升起的不安——我们该走了,我想。
她说:“这儿更好。”
夜色很浓,天幕低垂,全无星光。好一会儿,我才辨认出跳板的黑影比夜色稍淡一点儿,才能区分池水和池另一端的长椅。
我拉下了她的游泳衣的背带,但她说“不”,并把身子从我旁边挪开。打从认识她两周来,她第一次问起我的情况。
“你的父母在哪里?”她问。
“塔克森,”我说,“怎么回事?”
“我妈妈问起我。”
我现在看得清救生员的坐椅了,几乎是全白的。
“你为什么仍然住在这里?为什么不和他们在一起?”她问。
“我不再是个小孩了,布兰达,”我说,声音不觉尖锐起来,“哪能老跟在我父母身边转?”
“那你为什么要和舅妈和舅舅住一起呢?”
“他们不是我的父母。”
“他们比你父母好?”
“不。更坏。我也弄不清为什么要和他们住一起。”
“为什么?”她问。
“我不知道。”
“为什么你还待在他们那里?你知道其中的缘故,对吗?”
“我想也许为了我的工作吧。这里上班比较方便,也比较省钱,同时这也使我父母高兴。我舅妈挺不错,……我一定得向你母亲解释我为什么要住在这里吗?”
“不是为我妈妈,而是我想知道。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和父母住在一起,就是这些。”
“你冷吗?”我问。
“不。”
“想回家吗?”
“不。除非你也想。你没有什么不舒服吧,尼尔。”
“我很好。”为了让她明白我没有变,我把她拉到自己身边,虽然我一点欲望也没有了。
“尼尔?”
“什么事?”
“那图书馆怎么样?”
“谁想打听这个?”
“我爸爸。”她笑着说。
“那你呢?”
她没有立刻回答。“我也想。”她终于说了。
“唔,图书馆吗?我喜欢它吗?它挺不错。我卖过鞋,相比之下,图书馆的工作要好多了。离开军队后,他们曾让我去阿伦叔叔的公司里干过两个月——阿伦叔叔就是多丽丝的爸爸——然而,我更爱那图书馆……”
“你怎么在那儿找到工作的?”
“我在大学念书时就在那儿打过短工。后来,离开阿伦叔叔的公司后,哦,我不知道……”
“你在大学里学什么?”
“我在鲁特格斯大学纽瓦克学院学哲学。我今年二十三岁。我——”
“你怎么又恶声恶气起来?”
“是吗?”
“是的。”
我没有向她表示歉意。
“你打算一辈子在图书馆里谋生?”
“布兰恩,我什么打算也没有。这三年来,我没有任何打算,至少在退伍后的头一年里是这样。在军队里我经常打算的是如何度过周末。我不是——我不是做事爱计划的人。”突然向她和盘托出真情后,我觉得不必再在最后那个问题上遮遮掩掩,“我不是大脑,是肝脏,”我说,“活一天,算一天。”
“我是胰脏,”她说。
“我是——”
她吻了我一下,不让这无聊玩笑再继续下去,她想一本正经谈正事。
“你爱我,尼尔?”
我没有回答。
“不管怎样,我将和你睡一起,因此,请告诉我实话。”
“这话太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