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4页)

他一直想着兰德里斯这个“恩人”,突然惊觉捷豹车已经驶过了白金汉宫的右拱门,进入了宽大的中庭。司机的速度一下子慢了下来,脚随时都放在刹车上。在这里,你自然而然地感到堂皇庄严,君威至上。当然还有更实际的原因,这里四处都安装着自动报警装置,一旦你这四吨重的“装甲”捷豹来个急刹车,不但车里重要的乘客会觉得不舒服,那些装置也马上会将一级警报传送到苏格兰场—伦敦警察厅所在地。每逢白金汉宫开放日,大多数游客都会久久徘徊在大门前那些漂亮的古希腊多立克式柱子下,但捷豹并没有停在那下面,而是来到中庭边一扇小得多的门前。女王的私人秘书带着热情的微笑,早早迎候在那里。他看似从容却又非常迅速地开了门,一位侍从走上前来,与莫蒂玛·厄克特礼貌说笑间,把她引去喝咖啡了,而私人秘书则领着厄克特,走上狭窄却装饰精巧的楼梯间,来到一间宽阔挑高的休息室。周围挂满了描绘维多利亚时期赛马的油画,屋子里还摆着一座雕像,虽然规模不大,但雕刻的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家群像却惟妙惟肖,颇有些无拘无束、天马行空的态度。两人停留片刻,欣赏这些艺术品。这个过程中厄克特没特别注意到私人秘书看过表,但他突然就宣布说:“时间到了”,接着走向房间尽头两扇高耸的门,敲了三次,推开,示意厄克特进去。

“厄克特先生,欢迎你的到来!”

这里就是国王的起居室,高大的落地窗前,厚重的深红色锦缎窗帘提供了高贵肃穆的背景,国王本人就站在那里。厄克特恭顺地鞠了个躬,他以表示尊敬的点头回礼,然后示意厄克特往前走几步。新官上任的首相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往房间那头的国王走去,两人仅有咫尺之遥时,国王往前一步,伸出手,厄克特身后的门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悄然关上。现在屋里只剩下两个人,都是这个国家的统治者;一个天生血统高贵继承了王位,一个在腥风血雨中拼杀出自己平步青云的道路。只剩下这两个人。

厄克特不易察觉地自言自语了一句,说这屋里可真冷。相比起常人觉得舒服的温度,这里至少低了两到三度。另外,来自国王的握手是这么笨拙,丝毫没有优雅从容的王家风范,也让他大吃一惊。两人面对面站着,四目相对,都有点“不知从什么地方开始”的尴尬。国王紧张地整理了一下袖口,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别担心,厄克特先生。请您记住,这对我也是头一遭呢。”国王在王储的位子上待了大半辈子,不到四个月前才终于加冕为王。这位“新手国王”带着他走向一个做工精良的白石壁炉架,两边各有一把椅子。墙边是一排锃光瓦亮的大理石柱子,高耸无比,支撑着天篷之下的天花板,上面全是浸润着艺术家们心血的女神浮雕。壁龛中两根石柱之间,挂着浓墨重彩、硕大无朋的王室先祖肖像,都是由不同时代最伟大的艺术家绘制而成。精美的手工家具围绕着一块华丽的羊毛织花地毯,从这个巨大房间的一边延伸到另一边,上面装饰着红色镶金边的花朵图案。这只是个起居室而已,但能住进来的人只能是皇帝或者国王。这里面的陈设可能百年来都没有变过,唯一有些扎眼的是一个书桌,放在远远的角落里,大约是想离靠花园的窗户近一些,好借一些天光。桌子上全是纸张、小册子和挂钩夹子等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台电话被埋在里面,只能勉强露出个头。国王认真批阅文件和阅读书籍的态度是出了名的,从这张桌子看来,果真是名副其实啊。

“我都不知道从何说起,厄克特先生。”两人在椅子上就座,国王亲切地说,“别人都觉得我们在创造历史。不过这样的场合可没有什么定势可循。我没什么好给你的,不会絮絮叨叨给一大堆建议,也不会交给你首相官邸的印章。我也不用请你亲吻我的手或者宣誓什么的。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要求你组织一个政府。你会的,对吧?”

国王陛下真实诚挚的态度让他的来客露出轻松的微笑。厄克特六十出头了,比国王年长十岁,不过单看两人外表可没那么大的差距。年轻一点的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发际线有明显变高的趋势,腰身也在渐渐蜷曲,显得和年龄不符。外界传闻说,国王毫不在意物质生活,一生只追求对灵魂的严厉拷问和修行。这种生活带来的影响清楚地显现在他的外貌上,而厄克特脸上时刻挂着随和的微笑。作为政客,他谙熟寒暄招呼之道;作为学者,他也不缺超然和清高。他训练有素,懂得何时收敛锋芒、韬光养晦,也知道必要时要瞒天过海。这一切他做起来轻轻松松,而国王却丝毫不具备这些气质。厄克特丝毫不觉紧张,只觉这房间里好冷。事实上,他有点可怜眼前这个“年轻人”被困在这么个庄严冷漠的地方了。他向前倾了倾身子。

“是的,陛下。能够代表您组建一个政府,我感到无限荣幸。我只希望昨天大选结果公布之后,同僚们都不忘初心。”

最后这句有点反讽的幽默,但国王没反应。他在想别的事,前额逐渐皱起。这张脸家喻户晓,在无数的纪念性马克杯、盘子、茶盘、T恤、毛巾、烟灰缸上都出现过,偶尔还被印在马桶上呢,大多数纪念品都出自遥远的东方。“实话跟你说,我希望这一切都吉星高照,新王登基,新首相上任。要办的事情还有很多啊。新千年正在招手,新视野就在前面。跟我说说你的计划吧。”

厄克特特别夸张地摊开双手:“我没有……时间太仓促了,陛下。我大概需要一周左右的时间,重组政府,讨论一下工作重点……”这完全是在打哈哈。他知道话不能说得太具体,否则就是给自己找麻烦,而且多年扶摇直上的仕途给他提供的也多是经验,少有全面的措施。对于所有政策上的条条框框,他以学者的态度给予天生的漠然和蔑视。那些年轻的对手拼命用十分具体的计划和承诺弥补自己资历的不足,结果却发现步子迈得太快,把自己的弱点全都暴露了,只能任人摆布。目睹这一切的厄克特总有种残忍的快感。面对记者咄咄逼人的问题,厄克特的策略就是泛泛地提一提国家利益这样的老生常谈,然后再给他们上头的编辑打电话让治治这些不听话的小卒子。精于此道的他成功度过了那喧嚣骚动的十二个首相竞选日,不过他自己心里也有困惑,这样的策略能为自己保驾护航多久呢?“我想我的第一要务就是听听大家都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