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下政客皆无友。
“这也太吓人了。”莫蒂玛·厄克特一边巡视整个房间,一边嫌弃地皱起鼻子。好几天前科林格里奇一家已经把所有的细软都搬离了唐宁街10号楼首相专用的小公寓,现在的起居室看上去就像个三星级酒店。缺乏个性,没有“人味儿”。毕竟,上一个主人已经把自己所有的私人物件装箱打包带走了。陈设倒是井井有条,不过缺乏美感,看上去很像火车站的候车室。“太讨厌了,这样可不行。”她不断重复着,嫌弃地看着墙纸,上面有些淡淡的痕迹,看形状,之前应该装饰了一排陶瓷鸭子,以她对上一位第一夫人的了解,这像她的品位。走过一面长长的落地镜前,她的注意力暂时转移了,不动声色地审视着自己的一头红发。这发色很是显眼,是她在等待最终的首相选举结果那一周去染的。造型师把这叫作“吉星高照”,但这颜色显然是有点过了,不自然,谁都看得出来是故意去染的。她在电视上看到自己的时候,也情不自禁地调节起电视的色平衡,心里掂量着是换台电视还是换家理发店。
“这家人还真是‘有品位’啊。”她小声嘟囔着,象征性地拂了拂香奈儿套装上并不存在的灰。丈夫的下议院秘书寸步不离地陪她“视察”,一边马不停蹄地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这位年轻的女秘书挺喜欢科林格里奇一家的,不过对眼前这位莫蒂玛·厄克特的印象更深刻些。新首相夫人双眼放着寒光,看她的眼神就像看着猎物。看得出长期在节食减肥,以对抗半老徐娘日益无法控制的脂肪,好穿得下这一身的名牌。她身上无时无刻不显露出一种不耐烦,至少和同性待在一起时是这样,特别是那些比她年轻的。
“问问怎么才能把这些东西统统处理了,翻新的预算是多少。”厄克特夫人突然开了口,疾步穿过短短的走廊,来到公寓幽暗的内间,边走边用手指敲打着下巴,好像在责备谁似的。走过左手边的一扇门,她突然警醒地尖叫一声,因为门后面有个狭长的小厨房,里面有个不锈钢水槽,地上贴着红黑相间的塑料瓦,没有微波炉。接着她们来到餐厅,这个房间压抑得能让人患上幽闭恐惧症,气氛跟上了锁的棺材没两样,直接就能看到脏兮兮的阁楼和房顶。这下她的沮丧情绪达到了顶点,快步退回到起居室,坐在扶手椅上。椅子上喷绘的玫瑰花大而无当,跟大象的脚似的,笨重不讨喜,这显然也不符合她的审美。她失望地摇着头,门廊那头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她满怀凄凉地应着,又想起前门居然连锁都没有。相关人员跟她说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但她怀疑更多的是为了那些公务人员能够更方便地来来往往,商量事情,交着急的文件什么的。“这破地方居然也能叫家!”她悲叹一声,演戏似的用双手捂住面颊。
再次抬起头打量来客时,她眼里的光芒又回来了。来人三十多快四十的年纪,瘦长身材,留着干净利落的平头。
“厄克特夫人,我是罗伯特·因索尔督察,政治保安处的。”他的伦敦腔很重,“在首相选举期间我一直负责您丈夫的安保细节。现在,承蒙抬举,我被任命为唐宁街的安保总负责人。”他脸上带着微笑,传达出一种自然而然的魅力,令莫蒂玛·厄克特感到莫名的温暖。她情不自禁地欣赏起眼前这个气派的男人。
“我很放心,你一定会保护好我们的,督察先生。”
“我们会竭尽全力。不过您现在到这儿了,有些规矩和以前不一样了。”他直奔主题,“要是您有时间的话,我得跟您解释一下。”
“过来随便坐吧,这些家具太丑了,遮着点儿最好,督察先生。好好跟我讲讲……”
兰德里斯在围观公众的掌声中挥了挥手。其实这些人根本不知道这辆劳斯莱斯银刺豪车那深色的窗户后面坐着哪位大人物,但这是历史性的一天,他们也想参与其中。唐宁街那沉重的铁门带着毕恭毕敬的感觉缓缓打开了,值班的警察行了个简洁的手礼。兰德里斯感觉很好,当看到他目的地对面的街道上挤满了相机和记者时,更是感到舒服至极。
“他会给你个活儿干吗,本?”他庞大的身躯吃力地从车后座中出来,无数声音都不约而同喊出了同一个问题,默契得像个合唱团。
“我有活儿干啦!”他大吼一声,给众人抛去他那著名的、仿佛能够掌控一切的瞪眼。他享受着这种关注,从容不迫地把外套的扣子扣好。
“也许帮你拿到一个爵位?在上议院去弄个什么职位干干?”
“贝斯纳尔格林的本男爵?”他那堆满横肉的脸上全是不屑,“怎么听起来跟个音乐剧似的?”
那边一阵哄堂大笑,兰德里斯转身走过那扇光滑的黑色大门,踏入门厅,但一位信使竟然已经先于他站在那里了。他抱着一束巨大的鲜花,各色各款,目不暇接。玄关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束和花篮,都还没有拆开,每时每刻都还不断有新的送来。看来伦敦的花商至少短时间内可以忘掉经济萧条的悲苦了。有人上前来领着兰德里斯,踏着从前门一直延伸到内阁会议室的深红色地毯,一路走向狭长过道的那一端。他发现自己的脚步竟然有点急切,连忙舒缓下来,慢慢享受当下的感觉。他已经不记得几时曾有这么兴奋了。一个态度殷勤的公务人员领着他直接进了内阁会议室的大门,然后安静地离开,关门的动作轻得没人察觉。
“本,欢迎之至。请进。”厄克特挥了挥手表示问候,但没有站起身来,只是伸手示意兰德里斯坐在桌子对面的一把椅子上。
“好日子啊,弗朗西斯,是我们大家的好日子。”兰德里斯朝斯坦普尔点了点头。后者正靠着暖气,像个古罗马禁卫军士兵似的一动不动。兰德里斯突然发现自己很讨厌有第三者在场。之前他跟厄克特见面都是一对一的,毕竟,当两人在一起谋篇布局,试图把前任政府首脑赶尽杀绝的时候,可没邀请现在这个观众啊。那些日子厄克特一直都是有所求的弱者,而兰德里斯是掌控一切的强者。然而,此时此刻,他往桌对面一看,不得不注意到,情况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两人的角色对调了。天王老子都不怕的兰德里斯突然间局促起来,伸出手表示对厄克特的祝贺,结果这一举动相当不合适。厄克特不得不放下手里的笔,把那把大椅子往后推,站起来,使劲伸过手来,结果发现桌子太宽了,两人根本握不到手,只能碰碰指尖。
“干得好,弗朗西斯。”兰德里斯怯怯地咕哝了一声,坐下了,“你当上首相的第一天上午,就邀请我到这里来,这对我来说意义太重大了。特别是你还想得那么周到,那么体面。我还以为必须要走后门从垃圾堆那边溜进来呢。那么多的照相机和摄像机,我感觉好极啦。公众显得相当有信心啊,我很高兴,弗朗西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