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3页)

“您准备说这些话?”

“意思差不多。”

“完全不可能!”

这句脱口而出的话真是个错误。厄克特也是过于沮丧,加上冷得昏了头,才会如此唐突冒失。与国王谈话时的礼仪没有明文规定,没有法律支持,所以,你只需要牢记最重要的一点,永远装出欣然赞同的样子。可以进行讨论,但永远不可争执。不管你们的观点是多么对立。因为,这官场王宫中的人与人,搭建起了一个纸牌屋,每一张牌都有相应的位置。国王不能当众和首相意见相左;首相当然也不可公开反对国王的看法。然而,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一句不耐烦的牢骚侵犯了其中一个的权威,此刻两人都岌岌可危。

国王马上大惊失色,从小到大还没人这么冒犯过他呢。他左颧骨上有道坠马时落下的疤痕,此刻突然显得异常明显,甚至有些紫红的充血迹象。他的眼神毫无掩饰地怒气冲冲。厄克特只好将错就错,为自己打圆场。

“您不能说得好像这个国家不存在似的。人们会误认为您话里有话,说现在是两个国家,两个阶级,人与人之间有上下之分,上等人和下等人之分。您的话里全暗含着这个国家的不平等和不公正。这行不通的!陛下。”

“首相先生,你太夸张了。我只不过是想让大家注意一下治国的原则,就和我在给英联邦国家的圣诞讲话中说的一模一样啊,那讲话稿你的政府也批了的。不管北方南方,第一世界还是第三世界,都需要保证穷人的生活水平得到提高,让世界社区的不同部分更加融合。”

“那是不一样的。”

“怎么个不一样?”

“因为……”

“因为他们是黑人?住在世界遥远的角落里?手里没选票?您是这个意思吗,首相先生?”

“您低估自己话语的力量了。这跟您本来的意思没关系,关键要看别人怎么去解读。”厄克特恼怒地甩着自己快要冻僵的胳膊,想暖和起来,“反对党会利用你的话,在每一个边缘选区去攻击政府。”

“我只不过泛泛地发点圣诞节的感慨,他们不会荒唐到认为这是对政府的批评的。圣诞节不仅仅是那些有银行存款的人才能过的。这个国家的每所教堂都会敲响钟声,讲起《明君温塞斯拉斯》[22]的故事。你难道会说这位国王在政治上也有歧视倾向?另外,你也说了,那些都是边缘地区的席位……我们才刚刚进行了一场选举,又不是说很快就要进行另一场。”

厄克特知道自己该示弱了。他可不能暴露自己举行选举的计划—宫里当差的那些官员嘴巴大是出了名的。而且他也不想和君主个人之间起什么龃龉。他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危险:“原谅我,陛下。也许是因为太冷,我过分敏感了。我就这么说吧,任何与这个一样感情丰富、含义深邃的主题都会有潜在的危险。请容许我建议您给我们看看演讲的草稿,提一些小细节上的改动,确保数据正确,措辞不会引起歧义。我相信这是惯例吧。”

“检查我的演讲稿?厄克特先生,你这是在对我搞审查吗?”

“天哪,千万别这么想。我保证您会觉得我这个建议是很有用的。我们的态度会很积极正面的,我保证。”他脸上又挂起了那种政客的微笑,想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但他知道现在恭维的话是远远不够的了。国王是个刻板固执的男人,坚守着多年来苦心孤诣建立起来的原则,他可不会眼睁睁看着一个政客用虚假的微笑和承诺就扼杀掉这一切。

“我换个角度说吧。”厄克特继续道,腿又开始痉挛了,“很快,未来几周,下议院就要投票决定新的王室专款了。相信您也应该知道近几年拨给王室的费用越来越有争议。下议院会冷静地重新审视您的经济财政状况,在这个节骨眼上,您要是陷入了政治争议,那对您、对我都没有好处。”

“你是想用钱买我的沉默!”国王言辞犀利,语气愠怒。这两人都不是以耐心著称的,现在真是杠上了,在对方不断的刺激下,冲突加剧了。

“要是您想咬文嚼字,那么我就跟您直说了,整个君主立宪和王室专款的概念就刚好是您说的,我们用钱来买您的沉默和积极配合。这是您工作的一部分。但我现在是真心地……”现在首相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恼怒了,“我只是在提出一个明智的解决办法,对您、对我都好,能够避免一个潜在的难题。我想您明白这里面的道理。”

国王转过身看着被挖得七零八落的草坪,双手背在身后,烦躁地把玩着小拇指上的印章戒指。“我们这是怎么了,厄克特先生?刚刚不还好好地在谈论光明的新未来吗?现在居然开始讨价还价,还像你说的,咬文嚼字起来了。”他回转身看着厄克特,眼里有无法掩饰的痛苦,“我是个充满激情的男人,有时候激情过了头,难免丧失理智。”这算是他给厄克特最低姿态的道歉了,“当然你应该看看我的演讲稿,因为政府总是会看君主的演讲稿的。当然我也会接受你提的一切建议。我想我是没得选吧。我只想请求你,让我扮演个什么角色,不管多么微不足道,都让我尽一份绵薄之力,推进一下我所深信不疑的那些理想吧,当然要合乎礼数规范。我希望这个要求不算过分。”

“陛下,我诚挚地希望在未来的多年岁月中,您和我,作为君王和首相,能一起回忆今天的小误会,共同开怀大笑。”

“你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政治家。”

厄克特不知道这话是赞扬还是批评:“我们也有我们的原则。”

“我也有。你可以让我沉默,首相先生,那是你的权利。但你不能让我违背自己的原则。”

“每个人都有坚守个人原则的权利,连君主也是一样。”

国王挤出一个稀薄的微笑:“听着有趣儿,没准儿能成为新的《宪法》草案。我期待下次能和你深入谈谈这个。”这是逐客令了,例会到此结束。

厄克特坐在全副武装的捷豹汽车后座上,徒劳地想把鞋子上的泥土刮干净。他又想起乔治三世,给橡树授爵完毕,又转身封了自己的马为将军。这位国王的脑海中充满了一幅荒唐的图景,热热闹闹的乡村,轭与犁再次大行其道,城市街道上全是腐烂的马粪,而这一切都是光荣的,是王室的委任。他的双脚仍然僵着还没暖过来,看样子是要感冒了。他的环境事务大臣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离他召集再次选举只剩下短短九个星期的时间了,他不能抱着任何侥幸心理,也没时间犯错误了。不能有人跳出来和政府辩论是不是有“两个英国”的倾向,政府必输无疑。不可能,不可能。他绝对不能冒险,一定要阻止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