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第2/3页)
“真有趣。我都忘了你以前是个学者了。”
“政治就是对权力的研究和运用。这个竞技场太粗野、太残酷,国王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雨水沿着他们的脸,流成一条小溪,顺着鼻子滴到地上,蜿蜒到衣领后面,钻进脖子。两人都全身湿透,冷得直打哆嗦。首相和国王都不再年轻,这样的天气应该要找个地方避雨,然而没有谁会先行动。远处的观望者们什么都听不到,手提钻的轰鸣和指挥官们焦急呐喊的声音盖过了一切。他们只能看到两个男人面对面站着,都是统治者,又是死对头。雨水冲刷着救援的灯光,各种颜色都暗淡下来,仿佛天地也变成黑白,两个人的轮廓却异常清晰。不过,他们自然是看不到厄克特脸上的傲慢无礼,也看不到另一个人脸上经年累月形成的专属于君王的轻蔑。也许有目光非常敏锐的人,看得出国王在强撑着挺起胸膛。不过,大多也都会认为,他应该是受不了眼下这恶劣的天气,觉得自己倒霉,竟然沦落到这步田地吧。
“首相先生,我是不是忘了跟你说,人要讲道德?”
“陛下,道德,是那些索然无味的人闲来无事的独白,是没能成功的可怜虫们心怀愤懑的复仇,是那些屡战屡败的人接受的惩罚,或是那些从未有勇气尝试的懦夫寻找的借口。”
现在轮到厄克特来激怒国王了,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首相先生,我可以祝贺你吗?你成功地让我把你这个人看透了。”
“我也不想给您留下什么疑问。”
“你没有。”
“那我们就达成一致了?什么话都不说?”
长久的沉默。等到国王终于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变得很轻柔,厄克特必须竖起耳朵才听得到:“请你放一万个心,我会惜字如金,就像你字字如箭,直刺人心。你今天说过的话,我永远不会忘记。”
一声惊呼打破了两人的对峙,人们急匆匆地从那边的瓦砾堆跑过来。那个危险的木平台在风雨中颤抖多时,终于垂死一震,倒塌了。那张床在空中做了一个缓慢优雅的死亡滚翻,轰然倒地,成为另外一堆废木头。翻滚中飞出来的枕头在风中被湿透了,插在一块尖利的碎片上。早上的时候这里还是一个孩子简陋却温暖的小床,上面的塑料拨浪鼓还在风吹之下嗒嗒作响。厄克特再也没说一句话,踏着淤泥,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地往回走。
驱车回宫的路上,米克罗夫和国王一起坐在后座。一路上国王都很安静,他双眼紧闭,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陷入沉思不能回神。米克罗夫想,一定是刚才看到的景象让他觉得惨不忍睹。等国王终于开口的时候,声音很轻柔,几乎就是在对米克罗夫耳语了,好像他们是在教堂做礼拜,或者去某个死囚牢参观。
“一句话都不说,戴维。有人命令我闭嘴,否则就要承担后果。”他的双眼仍然紧闭着。
“不接受任何采访?”
“除非是要对他国宣战。”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好像在思考这句话的意义。他仍然闭着双眼。沉默一会儿之后,米克罗夫觉得自己大概可以开口了。
“也许现在说这个不太合适……但永远也找不到真正合适的时候。不过,我觉得……我休几天假可能会好一些,如果您最近不会有那么多公开活动的话。就一段时间,我需要去处理一些私人问题。”
国王的头还是靠在靠背上,双眼紧闭,语气平淡单调,不带感情:“我必须要向你道歉,戴维。我可能是太习惯你的存在了,觉得你理所当然该陪在我身边。我太专注于自己的问题了。”他叹口气,“虽然很多事情都焦头烂额,我应该还是有时间关心一下你的。没有奥菲娜的圣诞节一定糟透了,这是当然的。你当然必须休息一下,但在你休假之前,我希望你能再帮个小忙,我想让你帮我安排一次小小的出游。”
“去哪儿?”
“三天,戴维。就三天,也不去很远的地方。我在想,就布里斯顿、汉兹沃思、莫斯塞德或者戈尔博斯,过一过乡村生活。比如第一天在棚户区的施粥场用晚餐,第二天就去救世军那里吃早饭;和某一家以政府福利为生的人们喝个茶,和他们一起烤烤火;再见见那些露宿街头的年轻人。你明白了吧?”
“您不能这样做!”
他靠在后座上没有动弹,眼睛没张,语气仍旧冷冷的:“我能,而且我希望走到哪儿都有摄像机跟着。也许我应该整整三天和那些靠救济金生活的人吃一样的饭菜,并要求和我一起去的摄制组做同样的事情。”
“这新闻会比任何演讲都要轰动的!”
“我一句话都不会说。”他大笑起来,仿佛只有通过幽默才能释放他内心交集的各种情绪。这些情绪太强,斗争得过于激烈,让他甚至有一点害怕起自己来。
“您不用这样做的。那些照片每天都会变成头版头条。”
“要是能给每个王室成员都来这么一篇报道就好了。”他的语气越来越疯狂,开始有些异想天开了。
“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吧?这是对政府宣战。厄克特一定会报复的……”
听别人提到首相的名字,国王仿佛全身通了电,头抬了起来,眼睛张开了,血红血红的,愤怒在燃烧;下巴收紧了,仿佛电流刚刚通过。他的心中翻滚着岩浆一般的热浪:“我们先出手!厄克特不能阻止我。他可以反对我的演讲,可以欺侮我、威胁我,但这是我的王国,我他妈的无论什么时候,想去哪里,都可以!”
“您想什么时候发起这场内战?”
他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冷酷的幽默:“我在想……下个星期吧。”
“那您就是在开玩笑了,要组织这么一场出游至少要好几个月。”
“我无论什么时候,想去哪里,都可以,戴维。根本不需要什么组织。我又不会专门去见什么人,不需要提前给什么通知。不管怎么说,要是给了他们时间准备,那我看到的肯定是虚假的英国,被他们清扫过、粉饰过,做给我看的,而不是真实的样子。不,戴维。不要准备,不要提前通知。我已经厌倦了扮演国王,是时候做一个真正的男人了!那么多人一生都要过凄苦的生活,我就看看自己能不能那样过上三天;看看我能不能甩掉沉重的金银枷锁,直面我的灵魂。”
“安全呢?安全问题怎么办?”米克罗夫绝望地警告道。
“最好的安保就是出其不意,没有人知道我要去,也就没人提前策划什么阴谋。如果我必须自己开车,也可以的,请上帝见证。”
“您一定要想得很清楚,这样的出游就相当于宣战了。摄像机到处都跟着您,藏不了,躲不掉,之后也不可能做出什么外交上的妥协或让步来安抚那边。这将是对首相发起的直接、公开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