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里斯·贝克尔挂拍时

1999年6月30日,鲍里斯·贝克尔最后一次参加温布尔登网球赛。他输了,然后他说“告别的时刻到了”和“幸好一切都结束了”。

我们都料到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但当这天真的到来时,大家仍旧难免抓狂和目瞪口呆。再也看不到我们的鲍里斯在网球场叱咤风云了!我们中的大多数对体育根本不感兴趣,对网球就更是如此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死了5500万人,”文策尔总说,“而我却该关心谁在网球世界排名第三?别给我添乱了。”

其实我们唯一认可的民族体育运动是足球,世界杯足球赛时我们碰头的酒馆一场不落地转播,而且大伙儿还赌很高的输赢。可是鲍里斯·贝克尔逐渐令我们着迷,他是个红头发的少年,眼睛与睫毛颜色都很浅,突然作为网球选手就脱颖而出了。这小家伙胖乎乎的,有点儿笨手笨脚,看上去并不是那种特别机灵,穿着白色短袜的、典型的有钱人家的网球小童星。我们看着他长大成人,当了冠军,迷人、自信、优雅和自主。偏偏是这位条顿人中最金发[17]的他娶了一位黑肤色的妻子,我们都为之欢欣鼓舞。我们喜欢他赢球时的欢呼,若是他绝望地把球拍扔到地上,大喊“该死”,我们则和他一样痛心。因为他上网,所以我们也上网。不能再看见他,至少不能看见他穿短裤、攥着拳头——无论是出于愤怒还是因为高兴——奔跑,我们的心都快碎了;因为他还说了:“明年我还会来,但会穿西装、打领带。”现在他退役了,因为他知道是该退场的时候了;而我们这帮跟他一起变老了的,要比他老得多的人,却仍旧坐在我们一直坐的老位置上。想当年我们接受了他,与他一起度过了许多年时光,现在他就那么走了,把我们留在了这儿。我们的感觉就像空巢老人,孩子们长大成人终于离开了家,犹如用看不见的字迹在门上写:“现在你们老了。”

那是一个星期四:闷热、无聊,铅一般沉重的一天。雷雨将至,我带着一捧采自花园的鲜花,骑车去墓地给母亲扫墓,扔掉枯萎的旧花,摆上新鲜的新花,再次请求她原谅一切。她一如既往地不理睬我,其实我还有很多事想跟她商量。可我们错过了机会,现在她的骨灰装在一个黑色的价值685马克的骨灰罐中,埋在这里,我们在上面种了白玫瑰、薰衣草和紫罗兰,她在花下沉默不语。我知道她在这个日子肯定愿意最后再看看鲍里斯·贝克尔,她也喜欢他,凡是刊登了他消息的报纸,她悉数购回。奥贾兰被判死刑会让她情绪激动,因为他也招她喜欢。“流氓,”她说,“可他是对的,几百年来库尔德人就一直被出卖,所有人都出卖他们,特别是土耳其人。你怎么看?”我说我看不透这些事,她就像往常一样叹道:“你说我们让你上大学有什么用。”

第一次中风前,她一直头脑清醒、注意力集中并具有批判精神。那次中风使她的半个大脑处于瘫痪状态,第二次中风则顷刻把她变成了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这还是不久前的事,我还没有领悟到死亡到底有多沉重,也没有从那场必须看着亲人死去的惊吓中恢复过来。其实我每天晚上都把自己灌醉,为的是能好歹度过那漫漫长夜。时间并不能让所有的伤口愈合,时间就是伤口。

这天晚上我仍旧骑车前往我们的老酒馆,酒馆门上方绿色霓虹灯闪出的字是:“放下一切!”门的右侧有一条老的喷上去的涂鸦标语:“向法西斯宣占!”喷的人把战字的“戈”忘了,但只要观点正确,稍微写错一个字又算得了什么。这条标语下面还有用粉笔写的,已经被冲洗掉的“抱起团来吧”,让人看着很感动。

他们都已经坐在酒馆里了,正在谈论鲍里斯。

“告别的时刻到了,”文策尔气愤地说,“简直胡扯,留下来的时刻到了!在这个到处可见愤青、自以为是的城里人的时代我们需要你!弗里茨,再上一圈酒。”

弗里茨又给大家上了一圈酒,情绪沮丧,因为他和老婆吵了架,这老婆是跟他分居以后才正式成为他老婆的。他们一起同居了十年,共同经营起这家我们大伙儿喜爱的小酒馆,在大伙儿帮助下还养大了女儿拉蒙娜。然后:一切结束,当她的公猫在家门口被车轧死那天,她出人意料地把他赶出了家门。赫拉流着泪把公猫埋葬在后院中,埋时她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爱这只公猫,而对弗里茨的爱则几近消失殆尽,所以弗里茨必须走人,也许她也写了:告别的时刻到了,弗里茨!

总之他找了个住处,不久后他们在彻底吵翻的状态下结了婚。赫拉坚持要结婚,好让孩子最终生活在受法律保护的关系里,也省得弗里茨动心思不付抚养费。反正她这辈子也想结一回婚,那么为什么不现在结呢,在一切都已成为往事的时候?

我们大家都去参加了这场婚礼,还穿着露出一截的难看的橙色或粉色的裤子,外套是羊皮的,上面有刺绣花纹。这种印度朝圣服是70年代流行的服装,我们穿着它们刚参加完一场葬礼,是卢德格尔为他第一部电影拍摄的场景,我们穿成这样是去当群众演员,自然是白干喽。作为感谢,卢德格尔请大伙儿在弗里茨那儿喝了几圈酒。电影中被埋葬的是位上了岁数的嬉皮士,我们冒充他的朋友,去送他最后一程。我们倾巢出动:文策尔和胡博蒂,他们俩是左得不能再左的卡巴莱讽刺小品剧搭档;卡尔,他开唱片公司成为百万富翁,却仍旧是个托洛茨基分子;小施米特(昵称小施)是个理发师,下班后他也曾在酒馆的厨房里为我们理过发;尤普和达尼洛一起开了一家木制品店,设计一些没有人愿意买的新潮家具;还有漂亮的杨尼,她阅人无数,每次都信誓旦旦地说这次遇到了真爱,两天后又找到了新欢;还有土耳其人塔伊丰,他的方言说得比我们之中有些人还要好,我们常拿他来显摆;还有我的闺蜜罗拉,她是个音乐人,经常创作伤感的工人战斗歌曲,却找不到愿意听这些歌曲的工人,只好唱给我们听;还有安静的象棋手弗朗克,他总是跟自己或电脑下棋;还有我,穿着剧组提供的绿裤子、带金链子的皮夹克,背后还写着:加利福尼亚旅馆。

这回我又站在墓地了,可这回下葬的不是装在骨灰罐里的我母亲的骨灰。“让家属亲自埋。”负责葬礼仪式的人说着把两位掘墓人推开了。这回只是电影里的下葬场景,我们大家应该——这是卢德格尔的要求——尽量显得震惊地观看下葬过程,但不必非要真的有什么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