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凡是到我手中的文件信函,我都有一种非读不可的渴望,这也是对布莱索和校董们的仇恨驱使我这样做;否则,我早就把这封信丢在一边了。信封上没贴邮票,在上午的邮件里很不起眼。

兄弟:

这是一位朋友给你的忠告,他一直密切注视着你。别跑得太快了。要继续为人民工作;不过你得记住你是我们中间的一员。别忘了,如果你爬得太高,他们会拉你下来的。你是从南方来的。你也知道,这世界是白人的。因此,听听朋友的忠告吧:慢慢地来,这样你才能继续为有色人种谋利益。他们不要你跑得太快。你如果不听,他们就会拉你下马。放聪明点……

我猛地跳了起来,手中的纸像响尾蛇那样簌簌作响。什么意思?谁会寄这种东西给我?

“塔普兄弟!”我叫道。这封信的笔迹波浪起伏,似乎在哪儿见过。我又看了一遍信。“塔普兄弟!”

“怎么啦,孩子?”

我抬起头来,又一次愣住了。门开处,灰蒙蒙的晨光透了进来,我祖父似乎正在那门框里面朝我看。我骤然倒抽了一口气。接着,我们两人默对无言,听到的只是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他泰然自若地望着我。

“出了什么事?”他一瘸一拐地进了屋子。

我伸手拿起信封。“这封信哪儿送来的?”我问。

“怎么了?”他不慌不忙地从我手中接了这封信。

“信上没贴邮票。”

“嗯,不错,我早发觉了,”他说。“我猜是有人昨天晚上把信塞到邮箱里了。我把它跟邮件一起取了出来。这封信难道不是给你的?”

“不是给我的,”我避开了他的目光。“可是,信上也没写日期。我在纳闷,这封信什么时候到的——你干吗盯着我看?”

“因为我还以为你见到了鬼呢。你不舒服吗?”

“没什么,”我说。“只是有些不痛快。”

接着我们都没出声,都感到有点尴尬。他站着。我鼓起勇气再次朝他的眼睛看,这次已看不到我祖父的影子,只看到他神色自若但目光敏锐。我说:“坐会儿吧,塔普兄弟。你既然来了,我倒想问你一个问题。”

“好的,”他倒在一把椅子上。“说吧。”

“塔普兄弟,你常在外面来往,对会员很熟悉——他们究竟对我有什么看法?”

他把头一歪。“嗯,对了——他们认为你会成为一位真正的领袖——”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这是他们的看法。我想不妨告诉你。”

“可是别人会怎么样看呢?”

“哪一些别人啊?”

“那些不太瞧得起我的人。”

“我没听说有这种人,孩子。”

“可是肯定有人对我不怀好意,”我说。

“对了,我想一个人总免不了有人反对。不过我从没听说兄弟会里有人不喜欢你。至于说到这儿的黑人,他们认为你干那个很合适。你听到有什么不同看法?”

“没什么。只是我在琢磨,长期以来,我总认为他们不成问题,现在我看,我还是弄弄清楚比较好,这样才能继续得到他们的支持。”

“这个,你不用着急。到目前为止,与你有关的事,几乎件件都使黑人高兴,即使有些事他们起初不赞成。就拿那个说吧。”他指着我办公桌边的墙说。

这是一张富有象征意味的宣传画,上面出现一群英雄人物:一对美国印第安人夫妇,代表被剥夺了的过去;一位金发碧眼的兄弟(穿着工装裤),还有一位领头的爱尔兰姐妹,代表被剥夺了的现在;还有托德·克利夫顿兄弟和一对白人夫妇(光有克利夫顿和一位姑娘大家认为不妥),周围有一群不同种族的孩子,代表未来。这张彩色照片上的人物皮肤肌理光洁,对比悦目。

“真的?”我直愣愣地望着这幅神话般的图画;它的标题是:

“斗争过去以后:美国未来的彩虹。”

“你第一次提议搞这张宣传画的时候,不是有些会员反对你?”

“确实是这样。”

“对。当那些年轻会员走下地铁,把画贴在便秘药广告之类的东西边上的时候,他们嚷翻了天——可是你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我想他们找到反对我的碴儿了,因为有些小伙子被抓了,”我说。

“反对你?见鬼,他们到处吹牛说反对你,可是我得说,他们拿了这张彩虹宣传画,把它贴在自己家的墙上,尽管两旁贴的是什么‘愿主保佑吾家’和‘祷告辞’。他们简直喜欢得着了迷。那批激进派的人也是这样。孩子,别着急,他们可能不赞成你的一些想法,可是当我们不走运的时候,他们可是站稳了脚跟,和你站在一起。外面有些人反对你,我琢磨,唯一的原因可能是他们妒忌你一步登天,而且你开始真正在干一些事——其实这些事在好多年以前早该做了。如果有人找你的碴,你又何必在意?这不正说明你做出了成绩?”

“我也想这样看问题,塔普兄弟,”我说。“只要人民和我在一起,我就坚信我的工作是正确的。”

“对,”他说。“情况困难的时候,你这样想就会使你感到有人民在支持你——”他停了下来。虽然实际上他只是在办公桌前面平视着我,我感到他仿佛居高临下地俯视我。

“怎么啦,塔普兄弟?”

“你从南方来,对不对,孩子?”

“对。”

他在椅子里转了转身子,一只手插进了口袋,另一只手撑着下巴。“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把我刚才想到的表达出来,孩子。你瞧,我来这儿以前,曾经在南方住了好长时间。我来的时候,他们还在追捕我。我的意思是说,我是逃出来的。我不得不逃。”

“在一定程度上,我也是逃出来的。”

“你是说,他们也在追你?”

“塔普兄弟,不是真的有人追;我只是有这种感觉。”

“嗯,这可不一样,”他说。“你注意到我是个瘸子了吗?”

“是的。”

“嗯,我以前可不瘸,而且现在也不是真瘸,因为医生找不出那条腿有什么病。他们说,那条腿结结实实,像根钢棍。我的意思是说:我走路一瘸一拐的,因为我过去一直带了脚镣!”

无论从他的脸上,或者从他的声音里,都没法知道他曾经长期戴过脚镣,可是我心里明白他一没胡编,二不想惊吓我。我摇了摇头。

“当然啰,”他说。“没人知道这件事。他们还以为我得了风湿病,实际上是那脚镣在作怪。我戴了十九个年头,闹得现在我走起路来还是拖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