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我一跑到晨边街,只听见枪声大作,仿佛远处正在庆祝七月四日独立纪念日。我急忙往前赶去。在圣·尼古拉斯街口,街灯已经灭了。轰隆一声巨响,接着我看见四个人朝我跑来,手里推着一样东西,碾得人行道轧轧直响——那是一只保险柜。

“喂,”我开口说。

“滚开!”

我朝旁边街面上纵身一跃,突然,时间奇妙地悬在半空中停步不前,犹如那最后一斧已经砍下,而大树尚未倒地这一刹那之间的间歇:一声巨响以后接着是一片寂静,可是这寂静是充满喧哗的寂静。就在这时我意识到在门道里和人行道沿上不少人匍匐着;接着时间爆炸了,我终于跌倒在街面上,虽然还有知觉,可是爬不起来;正当我挣扎欲起的时候,我看到后面马路拐角处枪击的火光,我又意识到,就在我左边那几个人在人行道上嘎啦啦加速推保险柜的当儿,在我身后有两个警察沿街跑来,他们身穿别人几乎看不见的黑衬衣迎头就举枪开火。一个推保险柜的人向前一倒,而同时在拐角过去的远处,一颗子弹打中了一只汽车轮胎,逃逸的空气就像是一只巨兽在呻吟。我在地上啪啪翻滚,死命用劲爬近人行道,可是说什么也不行;突然间感到脸上湿漉漉、热烘烘的,又只见那只保险柜发狂似的飞到十字路口,而那几个人却嘭嘭嘭转过拐角在黑暗中消失了;这时那只进入十字路口的保险柜一跳一跳地脱离了原来的路线,蹦到第三条电车轨道后就嵌在那儿,在这当儿发出的火花形成了一道帷幕,像一个蓝色的梦把整个街区照亮;这实在是我正在做的一个梦,在梦中我仿佛看到警察们正站在靶场上,个个打起精神,两腿向前叉开,一手叉腰,瞄准后就马上开火。

“叫救护车!”一个警察叫道,只见他们在十字路口拐了个弯就不见了,而附近电车轨道上的暗红色火花也慢慢消失在黑夜之中。

顿时,整个街区一跃而起:复活了。从人行道上爬起的人们冲进我附近的店铺里,激动的人声越来越响。我发觉我脸上有血,而且我能动了,于是我从地上撑起跪着,就在这时,人群中有人帮助我站了起来。

“老爹,受伤了吗?”

“受了点伤——我不知道——”我看不清他们。

“糟透了!他头上有个洞!”一个声音说道。

一道光照到我脸上,走近了。我感到一只硬邦邦的手触了触我的颅骨后又移开了。

“妈的,不过擦破了点皮,”一个声音说道。“如果用点四五口径的枪打,即使打中你的小指头,也会把你撂倒!”

“咳,这儿有一个被撂倒的,再也爬不起来了,”有人在人行道上叫道。“他们一下子就把他打死了。”

我擦了擦脸,头嗡嗡直响,什么东西不见了。

“谢谢。”我凝视着他们模糊不清又略带蓝色的脸。我瞅了瞅死者。他脸冲前趴着,周围的人群正在拨弄他的身体,想抢救他。我忽然想到,蜷缩在那儿的本来可能是我;又感到过去我在这儿曾看到过他,就在大白昼中午,很久以前了……多久?我想,我知道他的名字,冷不防我的双膝向前瘫了下来。我坐倒在地上,头垂在胸前,拿公文包的手被地面擦破了。他们在我周围走动。

“咳,伙计,别挡住我的脚,”我听见有人说。“别推,人人都有的是。”

有些事我非做不可,而我知道我的遗忘只是虚假现象,正如人们知道的那样,某些梦境的细节虽然被遗忘了,但不是真的忘了,只是暂时想不起而已。我也知道这一点,我的心灵正想方设法透过那挂在我眼球后面的灰色的帷幕,它就跟那挂在保险箱后面的街道上的蓝幕一样地不透明。晕眩已经过去了,我勉强站了起来,一手紧紧攥住公文包,一手用手帕捂住头部。从街那一头传来大片玻璃被砸碎的哗啷啷声。透过带有神秘的蓝色的黑暗,人行道像砸碎的镜子一般闪烁不定。街上所有的招牌全昏黑无光,白天的声音早已丧失了原有的意义。不知什么地方报警器响了起来,其实只是一串毫无意义的喀啷声,顿时抢劫者发出一阵欢呼。

“跟上来,”有人在附近叫道。

“我们去吧,伙计,”那个帮助我站起来的人说道。他搀住我的臂膀,这人个子瘦小,一只大布袋甩在肩上。

“你这副模样可不能留在这儿,”他说。“你是不是喝醉了?”

“上哪儿?”我说。

“哪儿?下地狱,伙计。哪儿都成。我们得马上走,也说不准上哪儿——嗨,都伯雷!”他叫道。

“嗨,伙计——妈的!别把我的名字叫得震天响,”一个声音答道。“我在这儿搞几件工作衬衫。”

“替我也搞几件,老都,”他说。

“行,可是别以为我是你爹,”另一人答道。

我瞅了瞅这个瘦小个儿,友谊之情陡然涌起。他不认识我,他的帮助是无私的……

“嗨,老都,”他叫道,“我们准备干吗?”

“见鬼,哦,不过等我先搞到衬衫再说。”

人群在各家商店里里外外地忙碌着,就像蚂蚁麇集在撒在地上的糖粒周围一般。过一阵子就传来哗啦啦的砸碎玻璃声、枪声,以及远处的消防车声。

“你觉得怎么样?”瘦小个子问道。

“还是昏沉沉的,”我说,“感到虚弱。”

“让我看看血止了没有。啊,行,没什么问题。”

他声音虽然清清楚楚,可是我看不清他的模样。

“太好了,”我说。

“伙计,你没死真是走运。这些狗娘养的现在真的开枪了,”他说。“在莱诺克斯街,他们只是向空中瞄着。只要我搞到一支步枪,我就给他们颜色瞧瞧。喂,来一口苏格兰威士忌,这酒真棒,”他说着,从臀部裤兜里拿出一只一夸脱装的酒瓶。“我从那儿酒店里搞到一整箱酒,让我给藏起来了。在那儿你只要吸几口气,你就会醉醺醺的,老弟。醉醺醺!百分之百、货真价实的威士忌在阴沟里到处流。”

我喝了一口;威士忌下肚时我全身一抖,可是我还是得感谢这种刺激。我周围的人群突然四下散开,黑糊糊的人影发出蓝光。

“看,他们跑了,”他边说边凝视着在行动的黑压压的人群。“我,我可是累了。你刚才在莱诺克斯街吗?”

“没有,”我说。这时我看见一个女人慢吞吞地走过,她肩上扛着一把新笤帚,柄上约摸有一打去了毛的鸡吊着脖子挂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