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2/5页)
“是吧?是要这样吧?每天都吃五个番茄。”
“哦,番茄很好。”
“这么说,没事儿吧?会好的吧?”
“不过,这种病说不定会要命的,要有心理上的准备。”
这个世界有许多人力无法挽回的事情,我生来第一次感到眼前横着一堵绝望的墙。
“两年?三年?”
我震颤着小声地问。
“不知道,总之,是没法可想了。”
三宅先生说已经预约了伊豆的长冈温泉旅馆,当天就带着护士一起回去了。我把他们送到门口,转身奔回客厅,坐在母亲枕畔,若无其事地笑笑。母亲问道:
“先生都说些什么来着?”
“说是只要退热就会好的。”
“胸部呢?”
“看来不要紧,对啦,就像上回生病时一样,没错。天气一旦凉爽了,身体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但愿这种谎言能成为真实,我想忘掉“夺去生命”这类可怕的词儿。因为我感到,母亲要是死了,我的肉体也就随之消失了。我完全不能承认这样的事实。今后,我会忘掉一切,多多为母亲做些可口的饭菜给她吃,鱼、汤类、罐头、肝、肉汁、番茄、鸡蛋、牛奶和高汤。要是有豆腐就好了,用豆腐做酱汤,还有大米饭、糕饼等,好吃的东西应有尽有。我要把我的衣服用品全都卖光,让母亲吃得更好。
我站起身子走进中式房间,将屋子里的躺椅搬到客厅廊缘附近,坐在这里可以看到母亲的面孔。躺卧的母亲面部一点儿也不像个病人,眼睛美丽而又澄澈,脸色也很富有朝气。每天早晨,她按时起床到盥洗室,接着就在三铺席大的浴室内自己梳理头发,仔细打扮一番,然后回到床铺,坐在被窝里吃饭,饭后,在床铺里躺一会儿,坐一会儿,或看报,或读书。发烧也只是在下午。
“啊,母亲没有病,肯定的,她不要紧。”
我在心中毅然抹消了三宅医生的诊断。
十月,到了菊花盛开的时节,想着想着,我也昏昏沉沉地打起盹来了。平时在现实里难得一见的风景,我在梦中也常常能够看到。啊,我又来到我所熟悉的森林中的湖畔。我同一位身穿和服的青年,悄无声息地一起迈着步子。整个风景仿佛笼罩着绿色的雾霭。湖底里沉浸着一座雪白而精巧的桥。
“啊,桥沉没了,今天哪儿也不能去。就在这里的旅馆休息吧,总会有些空房间的。”
湖畔有一座岩石旅馆,旅馆的石头表面被绿色的雾气浸得湿漉漉的,石门上方镶嵌着细细的烫金文字HOTEL SWITZERLAND(1)。当我读到SWI的时候,猛然想起母亲,现在母亲怎么样了呢?我蓦地犯起疑惑,母亲也会到这座旅馆里来吗?于是,我和青年一起钻进石门,来到前庭。雾气迷蒙的院子里似乎盛开着巨大的火红的紫阳花。孩提时代,看见被褥上布满鲜红的紫阳花,就会产生莫名的悲伤,现在我才明白,这种鲜红的紫阳花是确实存在的。
“不冷吗?”
“嗯,有点儿冷。雾气浸湿了耳朵,耳朵里有些凉。”我说罢笑了,问道,“妈妈怎么样呢?”
“她在坟墓底下。”
青年无限悲戚而又慈爱地微笑着回答。
“啊!”
我悄声叫道。是的,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母亲的葬礼不是早就举行过了吗?啊,母亲已经死了!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一股难言的怅惘之情使我浑身颤抖,我醒了。
阳台上已是黄昏,下雨了。周围梦一般飘溢着绿色的寂寞。
“妈妈。”
我叫了一声。
“你在做什么?”
一个沉静的声音回答。
我高兴地跳起来,奔向客厅。
“刚才呀,我做了一个梦。”
“是吗?我还以为你在干些什么来着,原来睡了个大午觉。”
母亲深有意味地笑了。
母亲如此优雅地平心静气地生活着,实在令人高兴,我很珍视这一点,不由得涌出了泪水。
“晚饭做些什么?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呢?”
我稍稍提高嗓门问道。
“不用,什么也不想吃。今天升到三十九度五。”
我一下子蒙了,一筹莫展地呆呆环视着昏暗的房间。我忽然想到死。
“到底怎么啦?怎么会到三十九度五呢?”
“没什么,只是发热前有些难熬,头有些疼,发冷,然后是高热。”
外面已经黑了,雨似乎停了,刮起了风。我打开电灯正要到餐厅去,母亲说道:
“挺晃眼的,不要开灯。”
“一直躺在黑暗的地方,不觉得难受吗?”我站在原地问。
“反正闭着眼躺着,都一样。一点儿也不寂寞,明晃晃的,才难受呢。以后,这客厅的灯就不要打开了。”母亲说。
我从母亲的话音里感到不祥,于是默默关上客厅的电灯,走到相邻的房间,扭亮了里边的台灯,尝到一种难堪的凄凉。我连忙走向餐厅,将冰冷的罐头鲑鱼放在米饭上吃着,眼泪簌簌流淌下来。
夜里,风越刮越大。九点起,雨又下了,成了名副其实的暴风雨。两三天前卷起的廊缘边的竹帘子,吧嗒吧嗒地响着。我在客厅相邻的房间里,怀着奇妙的兴奋心情,阅读卢森堡的《经济学入门》。这是我前些时候从楼上直治的房间里拿来的,当时,这本书连同《列宁选集》,还有考茨基的《社会革命》等随便地借过来,放在客厅隔壁这间屋子我的书桌上。早晨,母亲洗罢脸回来,经过我的桌边,目光忽然停留在这三本书上,她一一翻着,看着,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悄悄放回桌子上,带着凄凉的神情朝我倏忽一瞥。不过,那眼神虽说满含深深的悲哀,但绝非表示排斥和厌恶。母亲阅读的书是雨果、大仲马和小仲马父子、缪塞和都德等人的。我知道,那种甘美的故事书里同样具有革命的气息。像母亲这样具有天生教养——这个词儿也许有点儿怪——的人,也许当然地欢迎革命,这也并不令人感到意外。我读卢森堡的书,虽说也有点儿装模作样,但我自有我自己浓厚的趣味。书里写的虽然是经济学这门学问,但作为经济学阅读实在没有任何意味。至少对我来说,没有一点意义,都是些单纯而极易理解的东西。不,或许我根本弄不懂经济学是什么。总之,我是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人都是悭吝的,永远都是悭吝的,没有这一前提,这门学问就完全不能成立。对于不怎么悭吝的人来说,什么分配之类的问题,不会有任何兴趣。尽管如此,我读这本书,在另外一些地方,却感到了奇妙的兴奋,那就是此书的作者毫不踌躇地彻底破除旧思想的惊人的勇气。我眼前浮现一位已婚女子,冲破一切道德,高高兴兴一阵风奔向心上人身边的姿影。这是一种破坏的思想。破坏,哀切、悲伤,而又美丽。这是一种破坏、重建而趋于完成的梦想。一旦破坏,也许永远不会有完成的一天,但尽管如此,既要爱恋,就必须破坏,必须革命。卢森堡始终悲哀地倾慕着马克思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