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耶稣坐在院里一架古老的葡萄藤架下,他的白胡须飘拂在袒露的胸膛上。这一天是逾越节。他洗了澡,在头发上、胡须上、腋窝间洒了香水,换了干净的衣服。大门关着,他的身边没有旁人。他的两位妻子,他的儿女,孙子孙女都在屋后笑语喧哗。那个黑人一早就爬上了屋檐,默默地生着气,望着远处的耶路撒冷方向。
耶稣看一眼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已长得胖乎乎的,尽是老茧,青筋毕露,两只手背上的神秘的老疮疤已经开始隐褪消失了。他摇摇满头白发的粗糙的脸,叹了一口气。
“时光过得真快,想不到我已经这么老了!不仅是我,还有我的妻子,院里的树,窗户和门,我踏过的石阶,都这么老了。”
他害怕地闭上了眼睛,觉得时间像流水一样从高处的源头——他的脑海——流下,流到他的脖子、胸口、肚子、大腿,最后流过他的脚底。
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他睁开了眼睛。来的是马利亚。她看到他陷入沉思之中,就过来坐在他的脚边。耶稣把手放在她的头发上,原来那乌黑的秀发,如今也像他自己的头发一样,已经白花花的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温存的感情侵袭了他。他心想,在我手中,她头发白了,在我手中,她头发白了……
他弯下身子对她说:“你记得吗,亲爱的马利亚,你记得自从我跨进你们家的门槛做主人那天以来,自从我作为丈夫钻进你的子宫以来,燕子已经飞来多少次了?我们一起播种,收获,酿酒,采橄榄已经多少次了?你的头发白了,马利亚,我最亲爱的,刚强的马大头发也白了。”
“是的,亲爱的,我们的头发都白了,”马利亚答道,“岁月不饶人。我们种了这几株葡萄藤,现在正坐在下面乘凉,那还是我们在那个该死的驼背来的那年栽的,就是对你施了魔法让你昏迷过去的那个人——你还记得吗?我们吃这些葡萄已经有这么多年了。”
黑人从屋檐上滑下来,不出一声,站在他们前面。马利亚站起来,走开了。她不喜欢这个奇怪的养子。他不会长大,不会年老;他不是个人,他是个精灵,进了她们的家就永远不再离开的邪恶精灵。她不喜欢他那轻浮的取笑的眼光,也不喜欢他在夜间同耶稣的秘密交谈。
黑人走近来,他的眼光中充满了揶揄。他的牙齿又尖又白,好像闪闪发光。“拿撒勒的耶稣,”他轻轻地说,“末日近了。”
耶稣吃了一惊,转过身来。“什么末日?”
黑人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末日近了。”他又说。他在耶稣前面蹲下,笑着看他。
“你要离开我吗?”耶稣问,他突然感到高兴和放心,这是很奇怪的。
“是的,末日已到。你为什么笑,拿撒勒的耶稣?”
“祝你一路顺风。我从你那里已经得到了我要的一切,我再也不需要你了。”
“你就这样同我道别吗?你怎么能够这样忘恩负义?我这么多年来为你劳动,尽力给了你这么多你所想望的欢乐,这一切都是白费吗?”
“如果你的目的是要把我像一只蜜蜂一样淹死在蜂蜜里,那你是白辛苦了一场。我已吃够了我要吃的蜂蜜,我能吃的蜂蜜,但是我没有把我的翅膀泡在里面。”
“什么翅膀,未卜先知的?”
“我的灵魂。”
黑人恶意地笑道:“可怜虫,你以为你有灵魂?”
“我有。它不需要守护天使或者黑人孩子,它是自由的。”
守护天使气疯了。“叛逆!”他叫道。他从院子里拾起一块石头,捏在双手中,使劲一捏就把它捏得粉碎,化为尘埃飘失在空中。
“好吧,”他说,“咱们走着瞧吧。”他向门外走去,嘴里咒骂不停。
狂声叫喊,号哭,哀叹……马匹嘶鸣;大路上尽是成群结队奔跑的人。“耶路撒冷着火了!”他们叫道。“他们攻下了耶路撒冷!我们失败了!”
罗马人围困该城已有好几个月,但是以色列人寄希望于耶和华。他们是安全的。圣城不可能焚毁,圣城没有什么可怕的;每个城门口都有一个天使持刀守卫。可是如今……
妇女们冲到街上,尖声叫喊着,扯着头发。男人们撕衣服,恳求上帝现身。耶稣站起来,拉着马利亚和马大,把她们带到里面,上了门闩。
“你们为什么哭?”他无限怜悯地对她们说。“你们为什么抗拒上帝的意旨?好好听我对你们说的话,不要害怕。时间就是火,我的爱妻。时间是火,上帝掌握着肉叉。每年他换一头逾越节的羊。今年逾越节的羊是耶路撒冷;明年是罗马;后年是——”
“别说了,老师,”马利亚叫道,“你忘了我们是女人,我们是软弱的。”
“对不起,马利亚,”耶稣说,“我忘了。上山的时候,一个人的心容易忘怀,而且没有慈悲心。”
他说话的时候,街上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还有喘气的声音、粗棍子敲门的声音。
黑人跳了起来,抓住门闩,看着耶稣,故意装出微笑。“我该开门吗?”他问,忍不住要大笑出声。“是你的一些老伙计,拿撒勒的耶稣。”
“我的老伙计?”
“你就会看到他们了!”黑人说,把门大开。
一窝小老头儿出现在门口。他们面容憔悴,已经完全认不出当年的样子。他们一个紧接一个地跌进了院子,好像胶着在一起,分也分不开。
耶稣往前走了一步就停住了。他想伸手向他们表示欢迎,但是他的灵魂忽然感到被一种无可忍受的怨恨压垮了——是怨恨愤怒和怜悯。他捏紧拳头等着。空气里有一股烧焦的木头、烧焦的头发、开裂的伤口的臭味。这是一种恶臭。黑人爬上了木马。他看着他们,哈哈大笑。
耶稣又向前迈了一步,他向领头爬进来的那个老头说:“你,头里这个,到这边来。站在那里别动,让我推开时间的废墟,仔细看看你到底是谁。我的心在怦怦跳,但是你这堆下垂的松肉,这尽是眼屎的眼睛——我还是认不出你来。”
“你不认识我,我的老师?”
“你是彼得!难道你就是我年轻荒唐时曾想在上面建造教堂的那块岩石?你完全变样了,约拿的儿子!你已经不再是岩石,你是一块尽是窟窿眼的海绵!”
“岁月不饶人啊,老师……”
“什么岁月?不该怪岁月。只要灵魂巍然矗立,它就能支撑身体,不让它受岁月损伤。你的灵魂堕落了,彼得,你的灵魂!”
“世俗的烦恼压倒了我。我结了婚,有了孩子,我身上处处是伤口,我看到耶路撒冷在焚烧。……我毕竟是人啊,发生的这一切把我压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