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哈罗德与医生

这一跤摔破了哈罗德的手掌和膝盖,两边的手肘也摔肿了。救下哈罗德的女人是在浴室透过窗子看见了外面缓缓倒下的哈罗德。她将哈罗德扶起来,简单查看一下塑料袋里的东西,便扶他过了马路,一边朝来往的汽车不断挥手,“医生!医生!”地喊。回到屋里,她将他放在一张舒服的椅子上,解开他的领带。房子很是疏落冷清,一台电视机立在包装箱上面,旁边有条狗正朝着一扇关着的门狂吠。哈罗德一向有点忌惮狗。

“我有没有打碎什么?”他说。她讲了几个字,哈罗德没有听懂。“有一罐蜂蜜,”他更紧张地问,“有没有摔碎?”女人点点头,伸手摸摸他的脉搏。她把手指放在哈罗德的手腕上,小声数着,双眼盯着前方,仿佛能穿过墙壁看到什么似的。她很年轻,但脸上颇透着风霜,运动衫裤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应该是别人的衣服,也许是个男人的。“我不用看医生,”哈罗德沙哑着声音说,“请不要叫救护车或医生什么的。”哈罗德并不想进这个人的家,占用她的时间,也不想和一个陌生人有过多的接触,最怕她会将他送回去。他想和莫琳说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才不会麻烦到她。真希望刚才没有摔一跤。他本来想继续走下去的。

年轻女人递过一杯茶,将杯子的把手对着他,好让他别烫着手。她在说话,哈罗德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所以试着挤出一个微笑。但她一直看着他,等他回答。终于她又说了一遍,这回音量大了一点,速度也慢下来:“你他妈在这种天气跑到外面干什么?”哈罗德发现原来她有很浓重的口音,也许是东欧那边来的。他和莫琳在报纸上看到过这些人的新闻,报纸说他们是来这里找好处的。这时她养的狗吠得越来越厉害,简直像头野兽,它把它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那个临时的笼子上,一旦挣脱,肯定会咬伤他们至少一个人才会罢休。新闻里也报道过这种事情。

哈罗德向女人保证喝完这杯茶他就会继续上路。他讲了旅程的因由,女人静静地听着。这就是他不能停下来或者看医生的原因,他答应了奎妮,绝对不能食言。哈罗德呷一口茶,望向窗外。一株巨大的树立在窗户前,庞大的根系也许正在蚕食房子的根基,要修整一下了。路上的车子一辆接一辆呼啸而过。回到外面这个想法让他恐惧,但没有其他选择了。哈罗德回过头,发现年轻女人依然看着自己,脸上还是没有一丝笑容。

“但你的情况糟透了。”不带任何情绪或评判的语气。“是。”哈罗德说。“你鞋子都烂了,我看你身体也差不多了,还有眼镜。”她一手拿起一片眼镜,“无论从什么角度看,你的情况都糟透了。你怎么还以为能走到贝里克?”

这让他想起戴维咒骂他的方式,好像经过了仔细的斟酌,他父亲给他的印象只值得用最肮脏污秽的字眼应对。

“我的确——就像你说的——糟透了。”他低下头。裤子满布泥点,膝盖那里磨破了,鞋子完全湿透,他后悔没有在门外脱掉鞋子再进来。“我承认贝里克很远,我没有合适的装备,也没经过什么训练,但或许有一天你也会做一件毫无逻辑可言的事。人们会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那时你可能就会想起我,然后坚持下去。”他顿了一下,因为说这番话给他带来痛苦。“真抱歉,我的鞋子弄湿了您的地毯。”

让哈罗德吃了一惊的是,当他抬眼再偷偷看那女人时,发现她笑了。她主动提出屋子里还有一间房,可以给他留宿一晚。

上楼梯前,她踢了一下关着恶狗的笼门,让哈罗德跟上。他既怕那条狗,又不想女人为自己的病痛担心,努力赶上她的脚步。事实上,他的膝盖和手掌摔跤之后一直针刺般痛,右腿也无法承受任何重量了。女人告诉哈罗德她的名字叫玛蒂娜,来自斯洛伐克。她请他忍受一下“这狗窝”和嘈杂的噪音。“我们原以为这只是个临时的落脚点。”哈罗德努力摆出一副很习惯这种措辞的表情,不想表现得很喜欢随便评判别人。“我说太多脏话了。”她仿佛读懂了他的思想。“这里是你家,玛蒂娜。当然怎么舒服怎么说了。”楼下的狗仍在嚎叫,不停用爪子抓门。

“闭上你他妈的狗嘴!”她喊道。哈罗德能看见她牙齿上的菜屑。

“我儿子想要一条狗很久了。”他说。“那不是我的,是我父母的。”她一把推开一扇门,站到一边让他进去。

房间很空,油漆味还没散尽。墙面是全白的,床单和窗帘配了一样的紫色,枕头上有三只同色的装饰抱枕。虽然诸多抱怨,玛蒂娜仍然细心地打理房间里的布艺品,这让哈罗德很是感动。外面那棵树的枝叶已经压到了窗上。她说希望哈罗德在这里待得舒服,哈罗德赶紧回答会的,会的。终于房间里只剩下他自己一人,哈罗德躺上床放松身体,感觉每一丝肌肉都在跳动。他明知自己应该检查一下伤口,用水洗洗,但他实在没有足够的意志力去动弹了。他连脱鞋的力气都没有了。

实在不知道这样的境况该怎么走下去。他害怕了,感觉十分孤单。这让他想起十几岁时,父亲在家里喝酒,摔瓶子,和一个又一个阿姨做爱,而他只能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他宁愿自己刚才没有接受玛蒂娜的好意。兴许她已经给医生打电话了呢。他能听得到楼下传来她的声音,但无论怎么努力,他都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或许她在和男朋友通话呢,或许她男友会坚持让她把哈罗德送回家。

哈罗德从袋子里将奎妮的信抽出来。没有了老花镜,信上的字一个个都是重的。

亲爱的哈罗德:这封信也许会让你小吃一惊。我知道我们已经很久没见了,但最近常常不自觉地想起过去。今年我做了一个手术,切除了肿瘤,但癌细胞已经扩散,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我现在很平静,很舒服,但还是想谢谢你多年前的友谊。请代我问候你的夫人。我还十分想念可爱的小戴维呢。祝一切安好。

他几乎可以听见她沉稳的声音,就像她站在跟前一样,但那可怕的羞耻感又来了。他让一个这样好的女人失望了,而且没有尝试作任何补救。

“哈罗德,哈罗德!”他一定要去那里,到贝里克去!他要找到她!“你没事吧?”

他动了一下。这不是奎妮,是这个房间的女主人,玛蒂娜。哈罗德发现分辨过去和现实越来越难了。

“我可以进来吗?”她喊道。哈罗德试着站起来,还没起身,门就被推开了。来人正好看到他奇怪的姿势,身子一半在床上,一半在地上。她站在门框下,手里捧着一盆水,两条毛巾搭在手臂上。她还带了一个塑料急救箱。“让我看看你的脚。”她向帆船鞋的方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