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哈罗德、外科医生与著名演员
哈罗德不想在巴斯待太长时间,埃克塞特已经让他明白城市会磨蚀他朝目标进发的意志力。他要给鞋子再换个底,但补鞋匠家中有事,中午才会开业。哈罗德一边等,一边又给奎妮和莫琳选了一份礼物。炙热的阳光像一块厚厚的钢板压在修道院教堂的大院里,晃得人眼睛发疼,他只好用手遮一下。
“请您排队好吗?”
哈罗德回头看见一些外国游客,统一戴着帆布遮阳帽,来这里参观带有罗马气息的巴斯城。导游是个英国女孩,应该刚满二十岁,面容精致,说话带着一种下层阶级的颤颤巍巍。哈罗德正想解释自己不是旅行团的一员,她就向他坦白这是自己第一次带团,“他们好像都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和年轻时的莫琳不可思议地相似,哈罗德无法挪开脚步。女孩的嘴唇颤抖着,好像随时会哭出来,那哈罗德可就惨了。他尽量往后靠,试着走进另一群快游览完的游客,但每次即将成功时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年轻时穿着蓝色大衣的妻子,他不忍心让这年轻人失望。两个小时后导游讲解完毕,哈罗德在礼物店里买了一些明信片和马赛克钥匙圈,莫琳和奎妮都有份。他告诉女导游,她将神圣温泉那部分讲解得特别精彩,罗马人实在是十分聪明。
年轻导游动一动鼻子,好像闻到了什么难闻的气味,问他有没有兴趣去一趟附近的巴斯公共浴场,那里不但可以欣赏到整个城市的美景,还可以享受一级的洗浴服务。
惊骇万分的哈罗德几乎逃一样离开了。他已经很细心地洗澡、洗衣服,但衬衫的领子还是垮了,指甲缝里也夹着污垢。他买了门票、租了毛巾才想起自己没有游泳裤,只好离开,找到最近的运动商店,这变成他出门以来开销最多的一天。导购给他拿了一堆泳衣、游泳镜,哈罗德向她解释自己是个徒步旅行者,而不是游泳爱好者,她又拼命向他推介指南针的防水保护盖和一系列特价运动裤。
离开运动店时,人行道上挤满了人。哈罗德被挤得贴向一个戴高礼帽的维多利亚时代的铜像。
“我们在等那位超级巨星,”旁边一个女人向他解释,热气让她脸上发红,“他在签名售书。如果他能看我一眼,我想我会晕过去。”
连看到那个超级巨星都是一件难事,更别提和他对视了。他看起来不高,身边又有一面穿黑色制服的书店工作人员围成的人墙。人群又尖叫又鼓掌,摄影记者努力举高相机拼命打着闪光灯。哈罗德想,人活到这样的成就又是怎样一种感觉呢?
旁边那个女人继续唠叨她的狗也是以这位巨星命名的,是一条西班牙猎犬。她希望待会儿可以告诉他这一点。她已经在杂志上读过有关他的一切,就像朋友一样了解他。哈罗德靠着铜像想看清楚一点,但铜像狠狠戳了一下他的肋骨,嘶哑着声音让他滚远点。发白的天空亮晃晃的,哈罗德的脖子突然冒出了汗,腋下也湿了,衬衫粘在了身上。
等哈罗德回到浴场,已经有一群年轻女人在水里嬉戏,他不想惊扰她们,于是匆匆蒸了一下身就离开了。在泵房里,哈罗德问能不能给贝里克郡一个非常好的朋友带一份据说有益身体健康的圣水,工作人员给他灌了一瓶,又因为他丢了门票多收了他五英镑的费用。已经下午了,哈罗德该上路了。
在洗手间里,哈罗德突然发现身边站着的就是刚才那个签售新书的演员,他穿着皮夹克、皮裤子,脚上是一双细跟牛仔靴。他盯着镜子里的倒影,拉紧脸上的皮肤,仿佛在检查有没有丢什么东西。从近处看他的发色非常深。哈罗德不想打扰那位演员,擦干自己的手,假装在想别的东西。
“可别告诉我你也有一条狗以我命名,”演员突然盯着哈罗德说,“今天我没什么心情。”
哈罗德回答自己没有养狗,又说自己小时候被一条叫作清客的北京犬咬过好多回。也许在政治立场上这样的名字不是那么恰当,但养狗的阿姨从来不会因为他人的感受麻烦自己。“后来我的儿子想养一只小狗,我还是太害怕,拒绝了。现在我很后悔。最近我一直在徒步行走,看到一些实在还不错的小狗。”
演员转头继续关注镜子里的倒影,接着埋怨给小狗命名的事情,好像哈罗德一点没提起儿子的事。“每天都有人来跟我说他们养什么狗,现在直接就把我的名字给狗了,好像我还应该高兴似的。这群人什么都不懂。”
哈罗德嘴上附和着,心里却觉得这的确是看重他的表现。举个例子,他就想不到有谁会管自己的狗叫哈罗德。
“我用了很多年认认真真拼搏,在皮特洛赫里待了一整个剧季,但最后一部古装剧就成名了,全国每个人都觉得给自己的狗起我的名字是创意。你来巴斯是想买我的书吗?”
哈罗德坦言并非如此。他以最简略的语言介绍了奎妮的情况,觉得没必要提及想象中疗养院里的护士见到他到达时会怎样鼓掌。演员看起来在听,听完又问了一遍哈罗德准备好他的书没有,仿佛哈罗德很想让他签名似的。
哈罗德于是同意了,觉得这或许也是一份不错的礼物,奎妮一直都很喜欢看书。他正要问演员介不介意等他赶紧去买一本回来,演员又开口了。
“还是算了,全都是垃圾,里面没有一个字是我写的,我连读都没读过。我只是个到处睡女人的瘾君子。上周我和一个女人口交,下去了才发现她有那家伙。这些东西他们可不会放到书里。”
“的确。”哈罗德看向门口。“所有访谈节目都来找我,所有杂志都要采访我,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好好先生,其实他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就像扮演着两个人。现在你大概要告诉我你是个记者了吧。”他嘿嘿一笑,举手投足却让他想起戴维的莽撞冷酷。
“我不是什么记者,我不是做记者的料。”“再跟我说一遍,你为什么要走路去布拉德福?”哈罗德小声说了几句贝里克郡、补偿之类的话,但他还是慌张
于这个明星突然的坦白,他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出来。“你怎么知道这女人还在等你?你有她的音信吗?”“音信?”哈罗德明明听到了,还是重复了一遍。这其实是在拖延时间。
“她有没有跟你说她愿意你这样?”哈罗德张开嘴,试了几次,都无法说出话。“你们到底是怎么说的?”演员又问。哈罗德用指尖碰了一下胸前的领带:“我给她寄明信片了,我知道她在等我。”哈罗德笑了,演员也笑起来。他希望演员被说服了,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还能怎样表达。有一阵子演员看起来也的确认同了,但是突然他蜜色的脸庞升起一种阴沉,好像吃了什么味道不对的东西一样:“如果我是你,我就赶紧找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