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爱玛从来不知道,她的幸福在多大程度上取决于她在奈特利先生心中占第一位,在关怀和感情方面都占第一位;如今她眼看有失去幸福的危险了,这才明白。她对此感到满意,觉得这是她应得的,她曾经不加思考地享受了这种幸福;只是在怕被别人取代的心情中,才发现这原来重要得连言语都已无法表达。很久,很久以来,她一直感到她是占第一位的;因为,他没有自己的女亲戚,只有伊莎贝拉,伊莎贝拉的权利还可以同她的比比,她一向很清楚,他是多么喜爱和敬重伊莎贝拉。在过去许多年里,她自己一直在他心里占第一位。她受之有愧;她常常是粗心的,执拗的,无视他的忠告,甚至故意反对他,对他的优点有一半没有注意,还跟他争吵,就因为他不赞成她对自己作的那种错误和傲慢的评价——可是,由于亲戚关系和习惯,还由于心地高尚,他喜爱她,从她小时候起就关心她,竭力促使她进步,还巴望她品行端正,这种心情是别人根本没有的。尽管她有种种缺点,她知道她对他来说是亲爱的;她难道不能说非常亲爱吗?然而,在必然会随之而来的希望果真出现了一些迹象的时候,她就无法任其发展下去了。哈丽埃特·史密斯也许认为自己并非不配得到奈特利先生那特别的、专一的、热烈的爱的。她却不能。她不能自以为他盲目地爱着她。她最近就得到一个证明,说明他是不偏不倚的——看到她对贝茨小姐的行为,他是多么吃惊!在这个问题上,他向她说出了多么直率、多么强烈的看法!倒不是说,对于她的这个过错他的态度太强烈了——而是说,他的这种态度如果是出于比正直的公平和明智的善意更为温柔的感情,那就未免太强烈了。她并不希望,也没什么可以让她配得上去希望:他会对她怀着此刻她头脑中在思考着的爱情。但是她(时弱时强地)希望哈丽埃特是在自己欺骗自己,是过高地估计了他对她的关怀。她必须怀着这样的希望,这是为了他——不管后果如何,她都无所谓,只要他一辈子不结婚。的确,只要能保证他永远不结婚,她相信自己就完全心满意足了。让他对她和对她父亲来说都还是这同一个奈特利先生,对全世界来说都还是这同一个奈特利先生;让登威尔和哈特菲尔德都不要失去他们那宝贵的友谊和信任的交流,那么她就完全能平静地生活下去。事实上,对她来说,结婚也不行。结了婚她就不能报答她父亲的恩情,也不能对他尽孝心。不应该有什么把她同她父亲分开。她不能结婚,哪怕奈特利先生向她求婚也不行。

她只能一心巴望哈丽埃特会失望;她希望,等到能再看到他们两人在一起时,至少要能肯定一下是否有这个可能。从今以后,她要密切注意观察他们,尽管以前她甚至不幸误解了她所观察的人们,她却不知道该怎样来承认自己在这一次竟然也会是盲目的。她每天都盼他回来。观察力很快就会得到运用——在她尽朝一个方向想的时候,看来会快得吓人。在这期间,她决定不同哈丽埃特见面。见面对她们俩都没好处,再继续谈论下去,对这件事本身也没好处。她决定,只要还可以怀疑,她就不去相信,可是她却没有根据可以打消哈丽埃特的信心。谈话只会惹得生气。所以她就用亲切而又坚决的语气写了封信,请她目前不要上哈特菲尔德来;说她相信,最好还是不要继续推心置腹地就一个话题讨论下去;希望过几天再见面,除了在有旁人的场合——她只是反对tête-à-tête——那样他们就可以只当把昨天的谈话忘了。哈丽埃特顺从了,赞同了,心里很感激。

这件事刚安排好,就来了一个客人,把爱玛的思想从过去二十四小时里不管是睡是醒都想着的问题上岔开了一点儿。威斯顿太太刚去拜访了她那被选中的儿媳妇,在回家途中弯到哈特菲尔德来,一方面是因为有责任来看看爱玛,一方面也是为了让自己散散心,她把如此有趣的一场会见的详情细节都讲了出来。

威斯顿先生陪她去贝茨太太家,很出色地表示了他那份必不可少的关怀。他们在贝茨太太的客厅里尴尬地坐了一刻钟,本来没有多少话可对爱玛说,但她曾说服菲尔费克斯小姐同她一起出去兜风,现在回来了,要说的话,要满意地说的话,可就多得多了。

爱玛有几分好奇,趁她朋友叙述的时候尽量把情况打听清楚。威斯顿太太出发去作这次访问时很是激动。一开始,她希望目前根本就不要去,让她只是写封信给菲尔费克斯小姐,等到过些时候,邱吉尔先生对宣布订婚这件事能够想通了,再去作这次礼节性的拜访;因为她在各方面都细细考虑以后,认为作这样的访问必定会传得沸沸扬扬。可是威斯顿先生却不这样想:他急于要向菲尔费克斯小姐和她家的人表示赞同,认为这样做不可能引起什么猜疑,即使引起,也没什么了不起;因为他说“这档子事总是要传开去的”。爱玛笑了,觉得威斯顿先生这么说很有道理。总之,他们去了;那位小姐显然很苦恼很窘。她几乎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行动都流露出她是多么不好意思。老太太的默默的、出自心底的满意,她女儿的狂喜——她快活得甚至无法像往常那样说话,这是一个令人高兴的,几乎是令人感动的场面。她们俩的快活劲儿是那么可敬,每一种感情是那么无私;那么多地为简着想;那么多地为每个人着想,而不为自己打算,以致所有亲切的感情都表现了出来。菲尔费克斯小姐最近生病,正好让威斯顿太太有了邀她兜风的借口。一开始,她还退缩、拒绝,但是在对方坚邀之下让步了。在兜风的时候,威斯顿太太温柔地鼓励她,大大消除了她的局促不安,还使她谈起了这个重大话题。首先,她当然是道歉,他们第一次来,她却显然不礼貌地保持沉默;接着,她极其热情地谈起她心里一向感激威斯顿太太和威斯顿先生。在说过了这些心里话以后,她们谈了很多有关订婚的现在和未来的情况。威斯顿太太深信,她的游伴把一切闷在心里已有那么久,这样交谈把心里话说出来,一定感到如释重负;而且对她在这个问题上说的话感到很满意。

“她隐瞒了好几个月,忍受了不少痛苦,”威斯顿太太继续说,“从这点看来,她还是坚强的。她是这样说的,‘我不能说订了婚以后我没高兴过,但是我可以说,我一刻也没安宁过。’说这话的她嘴唇颤抖,爱玛,这使我从心底里相信她说的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