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全身粉红地躺在木炭上面……”

卡佳·科罗塔耶娃,十三岁。

现在是一名水利工程师。

让我来告诉你那种味道……战争散发出的味道……

战争爆发前我六年级毕业。当时,学校里有这样的规定,从四年级开始所有学生都要通过考试。于是,我们通过了最后一场考试。这是6月,而1941年的5月和6月天气还很冷。如果我们这里的丁香花往年会在5月盛开的话,而那一年到了6月中旬它们才开放。就这样,战争的开始总让我与丁香花的芳香联系在一起。其间还混杂着稠李花的气息……对于我来说,这些树木散发出的芳香就是战争的气息……

我们生活在明斯克5,我就出生在明斯克。父亲是军乐队的一名指挥,我跟着他参加过不少阅兵式。除了我,家中还有两个哥哥。当然,他们都非常喜欢我,非常宠爱我,我是家中最小的,何况还是个小妹妹。

夏天马上就要到了,很快就是暑假。这是让人非常快乐的日子。我喜欢锻炼身体,经常到“红军之家”的游泳馆去游泳。很多人都羡慕我,甚至班里的男孩们也都羡慕我。我也有些骄傲自大,因为我游得非常出色。6月22日,是星期天,要举办“共青湖”的开放庆祝仪式。这个湖挖了很久,建设了很长时间,甚至我们学校都去参加了义务劳动。我打算作为第一批游泳者去那里游泳。理所当然啊!

早晨,我们家都习惯去买新鲜的面包吃。这份差事,大家公认由我来承担。在路上,我遇到了一位女朋友,她对我说,战争开始了。我们的街道上有许多花园,房子都淹没在鲜花丛中。我想了想:“什么战争啊?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在家里,父亲摆好了茶炊……我什么还没有来得及说,邻居们就开始四散奔逃,所有人嘴里都重复着一个词:“战争!战争!”第二天早晨七点,有人给我大哥送来了去兵役委员会的通知书。白天他跑去上班,给他发了钱,算清了工资。他拿着这些钱回到家,对妈妈说:“我要去前线了,什么都不需要。你拿上这些钱吧,给卡佳买件新大衣。”我刚刚升入七年级,成了高年级学生,我曾经希望,能给我做一件蓝色波士顿呢子大衣,配着灰色的卡拉库尔羔羊毛领子。哥哥知道了这件事。

到现在我还记得,临去前线,哥哥给了我买大衣的钱。而当时我们过的日子很清贫,家庭收支都是窟窿,入不敷出。既然哥哥这样请求了,妈妈应该也想给我买件大衣的,但是她没有来得及……

明斯克开始遭到轰炸。我和妈妈搬到了邻居家的石头地窖里。我有一只可爱的小花猫,脾气很古怪,除了院子,它哪里都不去,但是,当轰炸开始,我从院子跑向邻居家的时候,这只小猫也跟在我的身后追着跑。我驱赶它:“回家去!”可它还是跟着我,它也害怕把它独自留在家里。德国人的炸弹伴随着某种轰鸣声飞落下来,像是尖厉的嗥叫。我是一个受过音乐熏陶的小姑娘,这声音强烈地刺激了我。这些声音……如此可怕,以至于我的两个手掌心都被汗水湿透了。和我们一起蹲在地窖里的,还有邻居家一个四岁的小男孩,他没有哭,只是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起初,是单独的一栋栋房子着火了,随后整个城市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我们喜欢看大火燃烧,喜欢看篝火,但是当整个房子着起火来,那简直太恐怖了,大火从四面八方蔓延开来,天空和街道都弥漫着滚滚浓烟。一些地方发出耀眼的光芒……那是因为大火在燃烧……我记得在某栋木头房子上有三个窗户,窗台上生长着茁壮的令箭荷花。这栋房子里已经没有人了,只有令箭荷花在怒放……当时我有一种感觉,这盛开的不是鲜红的花朵,而是火焰。鲜花在燃烧。

我们四处奔逃……

在通往乡间的道路上,人们送给我们面包和牛奶,别的什么食物都没有。而我们——也没有钱。从家里跑出来时,我蒙着头巾,而妈妈不知为什么穿着的是一件冬天的大衣,一双高跟皮鞋。人们给我们东西吃,都是白送的,谁也不提要钱。逃亡的人们像潮水般汹涌。

后来,有人第一次传过话来,说前面的道路被德国人的摩托化部队给截断了。我们赶紧往回跑,跑过那些村庄,跑过那些抱着牛奶罐子的大妈。我们跑回到自己城市的街道上……几天前,这里还是绿荫茂密,鲜花盛开,可如今一切都化为了灰烬,甚至那些古老的椴树也一棵没有留下。一切都焚烧成了黄色的沙尘。生长万物的黑色土壤不知到哪里去了,只剩下黄黄的尘土,一片沙土。就仿佛你站在了刚刚挖掘好的坟堆旁……

工厂的锅炉幸存了下来,它们本来是白色的,在剧烈的大火中它们被烧得通红。再也没有什么熟悉的东西了……整条街道都被烧毁了。烧死了许多老爷爷和老奶奶,还有许多小孩子,因为他们没有和大家一起逃跑,他们以为——敌人不会碰他们的。大火里任何人都活不了。你正走着——地上躺着一具发黑的尸体,这说明,烧死的是一位老人;而你远远地看见一个小小的、粉红色的东西,这说明,那死去的是一个孩子。他们全身粉红地躺在木炭上面……

妈妈摘下自己的头巾,蒙住了我的眼睛……我们就这样走到了自己家的房子前,到了那个几天前还坐落着我们家房子的地方。房子没了。奇迹般跑出来迎接我们的,是我们家那只瘦骨嶙峋的小花猫。它依偎到我的身边,便一动不动了。我们谁也不能说话……甚至小花猫也不叫唤,有好几天它都一声不出。我们大家都一言不发。

我看到了第一批法西斯敌人,甚至不是看见了,而是听见了——他们所有人都穿着钉有铁掌的皮靴,发出喀喀的巨响,咚咚地踏过我们的小桥。我甚至觉得,当他们经过的时候,就连大地都会疼痛。

那年,丁香花就这样盛开了……绸李花也这样盛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