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爱德华·德里菲尔德在晚上工作,罗西无事可做,很喜欢和她的这个或那个朋友到外面去玩玩。她喜爱奢华,而昆廷·福德有的是钱。他常雇辆马车来接她,带她去凯特纳饭店或萨伏依饭店吃饭,而罗西也会为他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哈里·雷特福德虽然身上一个子儿没有,但是却显出一副好像很有钱的样子,也雇了小马车带她上各处去玩,请她在罗马诺饭店或者在索霍逐渐时兴的这家或那家小饭馆吃饭。他是个演员,很会演戏,可是很难找到适合他的角色,因此经常失业。他年纪大概三十上下,相貌丑陋,却并不惹人讨厌;他说话的时候发音吐字往往掐头去尾,听上去十分有趣。罗西喜欢他对生活的那种满不在乎的态度,也就是他穿着伦敦最高级的裁缝做的还没付钱的衣服那种大摇大摆的样子,他把手里并没有的五镑钱押在一匹赛马上的那种鲁莽作风,以及他侥幸地赢到钱后挥金如土的那种豪爽气派。他性格开朗,风度迷人,虚荣心强,爱说大话,无所顾忌。罗西告诉我有一次他典当了自己的手表请她去外边吃饭,后来又带她去看戏,戏票是一个演出经理送的,哈里向这位经理借了几镑钱好在散戏后请他随他们一起去吃宵夜。

可是她同样也爱和莱昂内尔·希利尔上他的画室去,吃他们俩一起烧的排骨,晚间就在那儿聊天,但她难得和我一起出去吃饭。我总在文森特广场的寓所吃好晚饭后才来接她出去,那时她也和德里菲尔德一起吃过饭了。我们总一起坐公共马车到一家歌舞杂耍剧场去看表演。我们也去各个戏院看戏,不是去帕维林戏院就是去蒂沃里戏院,有时也去大都会戏院,如果那儿正好有个我们想看的剧目;可是我们最喜欢去的场所是坎特伯雷戏院。那儿票价便宜,演出水平却不差。我们叫上几杯啤酒,我抽着烟斗。罗西兴冲冲地环顾四周,望着这个被烟熏得乌黑的大戏院,里面从下到上挤满了前来看戏的伦敦南部的居民。

“我喜欢坎特伯雷戏院,”她说。“这儿的气氛真和家里一样。”

我发现她看过很多书。她爱好历史,但只是某种类型的历史,比如王后和王公贵人的情妇的生活。她会带着孩子气的惊讶神情告诉我她在书里看到的那些奇闻逸事。她对亨利八世的六个妻子的身世了如指掌,对菲茨赫伯特太太和汉密尔顿夫人的事迹也知之甚详。她读书的胃口十分惊人,从卢克雷霞·博尔吉亚到西班牙国王腓力的那几个妻子的生平的书无所不读;她也读过法国各个国王的那一大串情妇的艳史。从阿涅丝·索雷尔一直到杜巴利夫人,没有哪个人她不晓得,也没有她们的哪件事她不了解。

“我喜欢看真实的事情,”她说。“我不大爱看小说。”

她喜欢闲聊黑马厩镇上的各种琐事,我认为就是因为我和那个地方的关系,她才喜欢和我一块儿出去。那个镇上发生的事她似乎样样都知道。

“我大概每隔一个星期左右就到那边去看我的母亲,”她说。“就呆一个晚上。”

“到黑马厩镇去吗?”

我觉得很惊讶。

“不,不是去黑马厩镇,”罗西笑着说。“现在我还不大想去那儿。我是去哈佛沙姆。母亲会来看我。我住在以前我干过活的那个旅馆。”

她并不是一个健谈的人。碰到天气好的时候,我们晚上在歌舞杂耍剧场看完演出后往往决定走着回去,一路上她从不开口说话。可是她的沉默也叫你感到亲切自在。你并不觉得自己给排除在她独自琢磨的想法之外,反而觉得自己也沉浸在一种四处弥漫的祥和的气氛中。

有一次我向莱昂内尔·希利尔谈起罗西,我说我不明白她怎么会从我最初在黑马厩镇认识的那个气色鲜艳、显得很讨人喜欢的年轻女人变成了现在这么一个几乎大家公认的俊俏的美人。(有些人并不完全同意这种看法。“当然她的身材不错,”他们说,“不过我个人不太欣赏她那样的脸型。”另一些人则说:“是啊,当然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只可惜缺一点与众不同的特点。”)

“这个问题我马上就可以向你解释清楚,”莱昂内尔·希利尔说。“你头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只是一个气色鲜艳、体态丰满的乡下女人,是我把她变美的。”

我忘了当时我是怎么回答他的,但是我的话肯定很粗俗。

“好吧。这只说明你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美。在我发现罗西像个闪着银光的太阳之前,谁都不觉得她的容貌有什么出众的地方。直到我给她画了像以后,大家才看到她的头发是世界上最美的东西。”

“那么她的脖子、她的胸脯、她的举止、她的骨头,也都是你造就的吗?”我问道。

“是的,该死的!那正是我造就的。”

每当希利尔当着罗西的面谈论她的容貌的时候,她总是带着微笑一本正经地听他说;她那苍白的脸蛋上泛起一片红晕。大概她开始听希利尔说起她的美貌的时候,以为他只是在和她开玩笑;后来等她发现希利尔并不是开玩笑,而且把她画成泛着银光的金黄色的时候,她也并没有受到什么特别的影响。她只微微觉得有趣,心里当然高兴,又有点儿吃惊,不过她并没有得意忘形,她觉得希利尔有点儿癫狂,我常感到纳闷,不知他们俩之间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关系。我无法忘记我在黑马厩镇上听到的有关罗西的所有那些传闻,也忘不了我在牧师公馆花园里所看见的情景;我对她同昆廷·福德和哈里·雷特福德的关系也感到有些疑惑。我常留神观察他们和她在一起时的表现。她并不是显得和他们特别亲昵,倒像是忠实的朋友的关系;她经常公开地在旁人都听得见的地方和他们约好出去玩的时间;她望着他们的时候脸上总带着那种调皮的孩子气的微笑,那时我才发现她的这种笑容有种神秘的美。有几次当我们并排坐在歌舞杂耍剧场里的时候,我看着她的脸;我并不认为自己爱上了她,我只是喜欢安安静静坐在她的身旁,看着她那淡金黄色的头发和淡金黄色的皮肤的感觉。莱昂内尔·希利尔当然说得不错;奇怪的是,罗西身上的这种金黄的色彩确实给人一种奇异的月光似的感觉。她就像夏天傍晚阳光逐渐从明净的天空消失时那么宁静。她的这种无限安详的神态一点都不显得呆板迟钝,反而跟八月份的阳光底下肯特海岸外那风平浪静、闪闪发亮的大海一样充满生气。她不禁使我想起有位意大利老作曲家所创作的一首小奏鸣曲,在它那忧伤凄婉的旋律中却含有优雅活泼的情调,而在轻快起伏的欢乐中却又回响着颤抖的叹息。有时候,她感觉到我在看她,于是转过头来,直盯着我的脸看上一会儿。她没有说话。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