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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才会有开往家乡方面去的火车。那一夜,赫思顿用从实验室拿来的酒精勾兑了味道很冲的杜松子酒,让尤金喝了下去,好让他镇定一些。尤金一会儿沉默不语,一会儿又胡言乱语。他语无伦次地向这位医科学生询问了许多和肺炎有关的问题。

“如果是双侧肺炎,她在电报里会提到的。你觉得是不是?呃?”他心急火燎地问。

“我想应该是吧。”赫思顿回答。他是个性情友好、处事缓慢的人。

第二天早晨,尤金到埃克西特镇上去搭火车。整个下午都有一种阴沉、倦怠的感觉,火车轰隆隆辗过潮湿的大地。接下来,他需要换乘另外一列火车,并在某个中转站等了好几个钟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终于搭上了火车,再次朝群山聚集的地方疾驰而去。

他躺在卧铺上,圆睁着双眼,睡不着觉,只是呆呆地望着车窗外面漆黑的大地和层层的群山。最后,熬过午夜以后,他终于支撑不住了,于是心绪不宁地打了一个盹。当列车驶进阿尔特蒙车站时,车厢里发出嘎嘎的刹车声,他猛地惊醒了。在睡眼惺忪之中,他连衣服都没有来得及穿好,便透过卧铺的窗帘缝向外张望着。他看见卢克和休·巴顿两人严肃的面孔。

“本恩病得很重。”休·巴顿说。

尤金赶紧穿上鞋子,从铺位上跳了下来,一边将硬领和领带塞进了衣服的口袋。

“走吧,”他说,“我收拾好了。”

他们沿着过道,轻轻地经过黑暗中鼾声如雷的乘客。当他们穿过空荡荡的车站,向休·巴顿的汽车走去时,尤金问他的水手哥哥:

“你是什么时候到家的,卢克?”

“我昨晚才到的,”他说,“刚来没几个时辰。”

现在才是凌晨三点半。车站周围的一切景象凝固不动,看起有些可怕,就像梦里的幻景一样。他这样奇怪而突然地返回家来,更使他觉得自己就像行走在梦里。车站的街道两边停着一排出租汽车,其中一辆车的司机正蜷缩在毯子下面呼呼睡觉。在希腊人开的小餐馆里,一位男士正伸展四肢趴在柜台上打盹。街灯昏暗无力地照在路面上,几家廉价的车站旅馆里仍然亮着灯火,发出微弱的光芒。

一向开车谨慎的休·巴顿,此刻却猛踩油门,车子呼地咆哮了一声,摇晃着向前冲去。时速达到每小时50英里。

“我很担——担——担心本恩的病情。”卢克说。

“他是怎样得上的?”尤金问,“告诉我。”

本恩得的是流行性感冒,他们告诉尤金,是从黛西的一个孩子那里染上的。头一两天,他拖着发烧的病躯,到处闲逛,就是不愿意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儿。

“住在那个该——该——该死的冷屋子里,”卢克脱口说道,“要是本恩死了,那就是被冻——冻——冻死的。”

“现在讲这些已经没有用了,”尤金生气地大声说,“后来呢?”

后来他终于病倒了,只好卧床休息。波特夫人照顾了他一两天。

“只有她一个人帮——帮——帮了点忙。”水手说。最后不得已伊丽莎才请来了卡迪亚医生。

“他——他——他妈的那个江湖骗子。”卢克结结巴巴地说。

“好了!好了!”尤金大声说,“为什么老提这些旧账呢?快往下讲!”

过了一两天,他看起来明显好一些了,卡迪亚医生说他可以下床了,如果他愿意的话。就这样,他就起了床,成天到处闲逛,嘴里还生气地咒骂着什么,但是到了第二天,他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而且还发起了高烧。这时候才请来了考克医生,两天前——

“他们一开始就应该请考克医生的。”休·巴顿把着方向盘咆哮道。

“好了,不谈这个了!”尤金尖声说,“再后来呢?”

后来就发现本恩的两个肺全都染上了炎症,而且已经拖了一天多了,病情相当严重。整个悲伤、不祥的经过,简短而恐怖地概括了那个被糟蹋、被耽误、被毁灭的生命,这出无情的悲剧使他们个个哑口无言。他们没再开口说话。

开足马力的车子冲上了市中心那座冷冰冰、阴森森的广场。尤金越发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在梦里。他的眼睛在一堆堆敝陋不堪的砖头与石块中间搜寻着他的生命、搜寻着他迷失的光明岁月。我和本恩就在这里,在市政府、银行、杂货店旁(他心想)。为什么在这里?在“加斯”也好,在“伊斯伯罕”也行。在“哥林斯”或“拜占庭”也不错。就是不要在这里。一切都不真实。

过了一会儿,他们的大汽车停在南都旅馆门前街边的斜坡处。走廊里的灯光很昏暗,唤起了尤金阴冷、潮湿的记忆。会客室的灯光稍微亮一些,映在高垂下来的窗帘阴暗处,透出一丝温暖、柔和的橙色来。

“本恩就在楼上他的屋子里,”卢克低声说着,“就是点着灯的那一间。”

尤金双唇冰凉而干燥,此刻抬起头,望着楼房前面那间凄凉的屋子,以及屋外那丑陋的维多利亚式窗户。与这间屋子相连的,就是用作卧室的凉台,也就在三个星期前,本恩曾在那里恶狠狠地诅咒过他们的生活。病房里灯光灰暗,他的心中涌起一种和病魔抗争的景象来,同时也产生了一种赤裸裸的恐怖感。

他们三个人轻手轻脚地踏上台阶,走进屋子。厨房里传来轻微的器物碰击声和说话声。

“爸爸在这里。”卢克说。

尤金走进会客室,看见只有甘特一个人坐在明亮的炭火前。他神情迟钝、漠然地看着儿子走进家门。

“你好,爸爸。”尤金边走边向他打招呼。

“你好,孩子。”甘特回答,满脸胡子拉碴地亲了亲儿子。他的薄嘴唇开始气愤地颤动起来。

“你听说你哥哥的情况了吧?”他吸了吸鼻子,“想不到我都这把年纪了,而且重病在身,还要摊上这种事。哦,上帝啊,太可怕了——”

海伦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你好,长腿,”她说,并且诚心实意地同他亲热地拥抱了一下,“你还好吗,我的心肝?他离开没有几天,又长高了四英寸。”她一边打趣地说,一边吃吃地笑着:“哎呀,阿金,打起精神来嘛!别满脸沮丧了。只要生命存在,就会有希望的。你也知道他还没有死呢。”她说着说着,突然哭了起来,嗓音沙哑,有些神经质和歇斯底里。

“想不到这种事都让我碰上了,”甘特不停地抽着鼻子,机械地应和着女儿的悲痛,他的手按着拐杖,身体不停地摆动着,一双眼睛紧紧地凝视着炭火,“啊——呜——呜!我到底作了什么孽,老天爷要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