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埃莱娜 2
我琢磨明天穿什么,比如那件粉红毛衣和风雨衣,这两件仍是我最合身的衣服。我已经不算苗条了,那又怎么样!虽说我脸上有皱纹,可相反我还有一个姑娘所没有的风韵——那是一个见过世面的女人独具的迷人之处。在金德拉眼里,我就有这样的魅力。可怜的孩子,当他得知我明天一早就去乘坐飞机而他一个人驾车走的时候,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现在还在我的眼前。每当他可以和我待在一起的时候,就非常高兴,在我面前,他很喜欢标榜自己那十九岁的男子气派,他为了让我欣赏他,肯拿出百分之一百三十的力量来和我周旋。这只丑小鸭,除此之外,他作为一个技术员和司机,是挑不出毛病的,电台编辑都很喜欢把他带出去搞一些小型采访。说到底,假如我喜欢知道有人巴不得和我在一起,又有什么不好呢?最近几年,我在电台,大不如从前那样被人看得起,倒像成了一头蠢母牛,盲从、刻板、教条、党的看门狗,等等,等等。不过,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因为热爱党而觉得羞耻,我还要把我的余生贡献给党。首先因为,我生活中还有什么呢?巴维尔有别的女人,我也不想弄明白她们是谁,小家伙爱她的爸爸;而我的工作,已经十年一成不变,报道、采访、播出,都是关于完成计划、模范饲养场、挤奶员什么的;至于我自己的家庭,还是无可救药。惟有党,党从来也没有指责过我,我对党也是忠心耿耿、一如既往,即使是在一九五六年,人人都想把党抛弃的时候,我也依然那样。斯大林的罪行到处流传,大家一下子都疯了,对什么都不屑地吐唾沫,他们说我们的报纸谎话连篇,国营企业经营不好,文化一钱不值,农业合作社根本就不该问世,苏联是一个没有自由的国家。最糟糕的是,甚至共产党员也一样这么说,他们在党的会上就这么说,巴维尔也是这个腔调,大家还给他鼓掌。巴维尔从小时候起,就一向能得到掌声。他是独生子,他母亲现在仍抱着儿子的相片睡觉。他是天才儿童但只是个平庸的男人,不抽烟,不喝酒,可是没有掌声就没法生活,掌声就是他的酒精,他的尼古丁。当他在大肆渲染斯大林所造成的那些可怕的冤案时,真动感情,几近催人泪下,我能感觉到,当他沉浸于自己的义愤填膺之中时,是多么幸福,而我则憎恶他。
幸好,党还是及时反击了这些歇斯底里的人,他们闭上了嘴,巴维尔和其他人一样,也闭上了嘴,因为他在大学里讲授马克思主义的教席利益攸关,容不得他冒险。但是空气里还是留下了异样的东西:冷漠、怀疑、无信仰等苗子在悄悄地、秘密地大量滋长。我暗暗问自己,怎样抵制呢?只有比以前更紧紧地向党靠拢,就把党看作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把我的心里话都倒给党,反正我已经跟任何人都没有什么话可说了,不仅仅跟巴维尔无话可谈,别人也不大喜欢我,这一点是当我有一次需要处理一件为难事的时候发现的。我们有一个编辑,是个有妇之夫,当时和一个女技术员,一个年轻单身姑娘关系暧昧。这个女人既不顾后果,也不知廉耻,那个编辑的妻子急得没办法来找我们党委求助。我们花了好几个钟头研究这件事,分别把这个女人,女技术员和处里的其他证人都找来,尽量了解各方面的情况,力求不偏不倚。编辑受到党纪处分,女技术员挨了批评,两人不得不当着党委答应一刀两断。唉,说归说,嘴上的答应只是为了让我们大家平息下来而已,而他们仍继续来往。可是纸包不住火,没多久我们就发现了其中奥妙,于是我主张采取最严厉的解决办法,要求把这位同事开除出党,因为他耍手腕欺骗党,一个对党撒谎的共产党员是什么东西,我最恨骗人。可是我的动议没有被采纳,那个编辑最终以挨一次新的处分了事,而那个女技术员不得不调离电台。
他们也给自己出了气,因为他们把我说成是一个恶魔,一头发了疯的野兽,好一番铺天盖地的议论。他们想方设法窥探我的隐私,那恰恰是我的致命弱点,一个女人不能没有感情生活,要不然就不成其为女人了。为什么要否认这一点呢?既然我在自己的家里受到欺骗,我就在别处寻找爱情,何况我虽说是找,但其实也并没有真的做什么。忽然有一天,有人在会上拿这个攻击我,说我是个伪君子,我对一些人以破坏家庭为由把他们弄臭,我总恨不得把这些人驱逐出党,把他们赶走,把他们消灭掉,可恰恰我自己对丈夫不忠诚到了极点。他们在会上当面这么说,背地里把我糟蹋得更厉害,说我表面上做给别人看的时候,简直装得像个圣女,骨子里却是个婊子。他们似乎根本无法理解,正是因为我知道不幸的婚姻是什么滋味,出于这样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原因,我才对别人严格要求;并不是我恨这些人,而是出于爱护他们,出于对爱情的卫护,出于对他们家庭和子女的爱护,因为我愿意帮他们一把,我自己有孩子和家庭,所以我为他们担惊受怕!
可怎么说呢,他们也许有理吧,我可能真是一个恶毒女人,而且实在也应该让人们有自己的自由,谁都没有权利介入别人的私事,也许我们真的是把我们这个世界想象错了,我成了个地地道道的恶侦探,老把自己的鼻子伸到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里去。不过我,我就是这么个人,只会怎么想就怎么做,现在要改变已经太晚了。我始终认为,无论如何,一个人没法变成几个人,只有不老实的资产阶级分子才会人前一套和人后一套。这是我的信条,我以前一直按这个信条行事,这一次和以前一样。
我变得可恶了,我接受这个说法,用不着来问我为什么,我极其厌恶那些轻佻的小姑娘,那些浪姐儿仗着青春年少,对比她们年纪略大一些的女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团结精神,倒像她们永远不会有到三十、三十五、四十岁的那一天似的,到那时候她们别来对我诉苦,说还爱着他。这种女人哪里懂什么爱情,还不是跟什么人都睡觉,倒也大方,恬不知耻,要是有人因为我已经结了婚,又交过几个朋友,就把我和那些浪姐儿相提并论,那我会感到莫大的侮辱。不同的是,我始终在追求爱情,如果我有时错了,发现所遇非所求,我会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掉头而去,再到别处寻找。但是我很清楚,要我断然忘掉青春时期的爱情梦,破釜沉舟,沦入那没有羞恶心、不知检点、不讲道德的境地倒也容易。那种地步就是一种古怪而且丑恶的自由,只要听到男子躯体里那性的搏动,那头野兽,就顾不得其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