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路德维克 10
在俄斯特拉发已经将近一年了,起初那令人难以忍受的兵役生活,如今我早已习以为常。当然,还有许多烦恼和劳累,但是我总算能够在这种环境中适应下来,已结交了两三个好朋友,心里很高兴。这个夏天在我看来阳光灿烂(树木满是煤黑,然而由于我从矿下工作面的黑暗之中出来,所以我看所有的树木都青翠欲滴)。只不过,众所周知,在欢乐之中,总是包藏着不幸的萌芽:秋天的许多倒霉事件就是在这个又绿又黑的夏天里孕育出来的。
事情打斯塔纳开始。他在三月结了婚,而没几个月,就有消息传来:他的妻子经常出入夜总会。他很着急,给她一连写了好几封信,回信陆续地来了,口气是温软的;就在这个时候(天气十分晴好),他的母亲来到俄斯特拉发;整个星期六全天,他们娘俩都在一起,而当他回到军营的时候,脸色惨白,一言不发;开头,他什么也不肯说,感到羞愧;然而第二天,他就对洪萨,后来又对其他几个人说出了心里话;而当斯塔纳看到大家都已经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他也就谈得更多了,天天谈,不停地谈:说他的女人像个婊子,他要去找他的女人,教训教训她,要把他女人的脖子给扭断。而且,他马上去找少校请两天假,可少校犹豫着不想准假,因为刚好这几天,少校听到了一大堆的抱怨(既有从兵营来的,也有从矿上来的),说斯塔纳心不在焉,经常大发雷霆。于是斯塔纳再三恳求,说至少给他二十四小时的假。少校动了恻隐之心,就同意了。斯塔纳走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他回来。其中发生了什么事,我也是后来听说的:
他到了布拉格,就直接扑到他女人那儿(说是女人,实际上是一个十九岁的孩子!),而她,竟然不知羞耻地(可能还很高兴)向他把什么都承认下来;斯塔纳开始揍她,她抵挡着,斯塔纳想把她掐死;最后,他拿一个瓶子打在她的头上。女孩子一下子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斯塔纳马上清醒过来,心里非常害怕,逃走了。上帝才知道他怎么躲进深山里的一间小屋子,就在那里过日子,等着有一天人家来抓他,把他送上绞架。果然,足足两个月之后,有人把他逮捕,他被判了刑,不是因为杀人,而是因为开小差。事实是,在斯塔纳走后不久,他的女人就苏醒过来,除了脑袋上有一个肿块,什么病也没有。当斯塔纳在军事监狱里的时候,女人和他离了婚。如今她是布拉格一个著名演员的妻子,我有时候去看她,好让我想起这个老朋友。斯塔纳后来的结局大概很惨:他的服刑期满后,又留在矿上干活;一次生产事故使他失去一条腿,截肢手术后创面愈合不好,丢了命。
就是那么个女人,人家说她至今仍然在艺术家圈子里很有名气,那时候她不仅给斯塔纳一个人带来厄运,而且坑害了我们大家,至少我们当时的印象如此。斯塔纳的失踪和不久以后军事部派来的一个检查团二者之间是否真有因果关系,我们虽没有可能具体确定,反正我们的长官卷了铺盖,由一个年轻军官(他刚二十五岁)接替他。他这一来就什么都变了。
我刚才说他有二十五岁,但样子要年少得多,完全是一个毛孩子。他费尽力气想给人以威风凛凛的印象。他不喜欢大喊大叫,说起话来冷冷地,以一种雷打不动的冷静口气让我们明白,他把我们大家全部看做是罪犯:“我知道,你们心里最大的希望就是看我上绞架,”这个孩子在发表他的上任演说时,以此为开场白,“不幸的是,如果有人被绞死,那只是你们,而不是我。”
第一波冲突很快就发生了。尤其是切内克事件,始终留在我的记忆里,大概是因为我们觉得这个事件特别有趣:切内克入伍一年以来,画了很多大型墙画。在我们先前的长官手下,他总是受青睐的。他最崇拜的人,我在前面曾经提过,是胡斯战争的统帅约翰·齐茨卡和他手下中世纪军队里的那些兵;他十分注意让大家高兴,在那些兵士旁边画上一个裸体女人,他告诉长官,这个裸体女人是自由或祖国的象征。这一回新来的长官也决定要让切内克来效劳,派人把他叫去,要他画点东西来美化那个专门用于上政治教育课的大厅。他告诫切内克说,这回得丢掉齐茨卡的那一套陈芝麻烂谷子,而要“富于时代感”,画面应当以红军和红军与我们工人阶级大团结为题材,还要反映红军在二月社会主义革命中的重要作用。切内克当时说,“是,首长!”于是立即就动手干了起来。他把好几张大幅白纸铺在地上,一连忙碌了好几个下午,然后把白纸用图钉钉在墙上,盖住了教室后面整个墙面。当我们发现画已完成的时候(少说也有一米五高,八米长),大家一片寂静:原来画面中央画着一个穿得厚厚的苏联士兵,显得像个英雄一样,胸前挂着一支冲锋枪,毛皮帽子一直遮到耳朵,他的周围有八个裸女像,有两个挨着他,用一种挑逗的神情向他望着;而他则搂住她们各人的肩膀,那肥头大耳的脸上堆满了猥琐的笑。其他的裸女围绕在周围,有的向他伸着双臂,有的就那么站着(也有一个躺着),展示着她们美丽的形体。
切内克站在墙画前(当时大厅里只有我们,等着专员的到来)大加发挥:“嗯,中士右边的这位是阿蕾娜,诸位,她是我一生中的第一个女人,她把我弄到手的时候,我才十六岁,当时她是一个士官的老婆,所以她在这个位置上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我这里画的是她当年的模样,今天她肯定没有这么漂亮了,你们根据她的腰胯(他用手指点着那女人的腰胯)大概就可以看出那个时期她已经发福。由于她当时从背面看要美得多,所以我又画了她一次,看那儿!(他朝着画幅的一头走去,用手指着一个背对观众的女人,她似乎正朝某个地方走去。)你们看,她的臀部多么气派,可能尺寸稍微大了一点,但正是咱喜欢的那个样。再看那个(他指着中士左边的那个女人),她叫洛兹卡,当我跟她好的时候,我已经长大点儿了,她那时候有两个小小的乳房(他用手指着),两腿很长(他用手拍着两腿),她有一张漂亮得要命的脸蛋(他又用手指着),她和我在学校里是同级的。至于那一个,在那儿,她是我们装饰美术学院的模特儿,我对她绝对记得清楚,还有二十个同学也跟我一样,因为她站在教室当中摆姿势,我们就是按她的样子来做人体素描练习,可没有一个人去碰她的,每次她的妈妈都等在门口,马上把她领回家去;但愿上帝宽恕这个姑娘,我们这些小伙子可从来也没碰过她,凭良心讲。先生们,那边那个就不大一样了,那是一个骚货(他指着一个懒洋洋地躺在一张怪模怪样、装饰意味很强的沙发上的女人),过来,你们来看(我们就过去了),她的肚子上有一个黑点,这个点你们看见了吗?这个点是用烟头烫出来的。据说是被她的女主人,一个爱妒忌的女人烫出来的,因为那个女人,诸位,通阴阳两性,她那下身,简直是架手风琴箱,先生们,无论什么都进得去,我们这些人可以统统都进去,我们大家,另外还有我们的妻子,我们的情妇,我们的孩子、曾祖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