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路德维克 3
我把她领到一所借来的寓所里,可她一直没有任何表示,也不需要任何说明。相反,一跨进门槛,她似乎就已打定主意,从原来的打情骂俏转向只有一个解释的行为:就是从现在起不再是随便玩玩,而是生活中真有的那么回事了。她站在我朋友屋子的中央,半转身对着我,她的眼神告诉我她等着我走过去,吻她,紧紧拥抱她。就在她半转身的瞬间,她和我心里所想象的埃莱娜形象就完全一样了:解除戒备,听凭摆布。
我走到她那儿;她向我抬起头;我没有吻她(期待已久的吻),只是对她微笑,手扶在她裹着蓝色风衣的双肩上。她明白了,解开纽扣。我把风衣拿到门厅,挂上衣钩。不,虽然现在一切都已就绪(我心里的渴望和她的百依百顺),但我还不着急,生怕因为草率从事而不能获得圆满成功,我要十全十美毫无疏漏。我东拉西扯地聊着,让她坐下来,给她看种种家用小东西。我打开放伏特加的柜子,昨天考茨卡已经使我注意了这瓶酒;我拔去塞子,把瓶子放在小桌上,又放上两只杯子;我斟了酒。
“我会喝醉的。”她说。
“您和我都会醉的。”我让她放心(虽然我心里知道,自己不会喝醉,因为我已决心完全保持清醒的头脑)。
她没有笑,正色地喝了酒,说:“您知道,路德维克,要是您也把我当作那种下贱女人的话,那会让我难过死的。她们无聊,满脑子那种风流韵事。我可不是傻瓜,我知道您见识过一大堆女人,就是她们教会您用不客气的眼光来看待女人。只不过我,我会非常难过的……”
“我也一样,我说,要是您跟别的女人一样轻佻,肯接受随便什么人的所谓爱情,把丈夫丢下不管,我也会非常难过的。您如果也是这一类人,咱俩也就用不着见面了。”
“真的吗?”
“真的,埃莱娜。您刚才说得对,女人嘛,我见识过很多很多,她们使我明白,不必怕以轻佻换轻佻,但咱们在一起,跟那种情况不能相提并论。”
“您这不是随便说说安慰人吧?”
“才不是呢!我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就似乎觉得我已经等了您很多很多年,我等的就是您。”
“您可不是那种花言巧语的人哪!您心里不这么想是不会这么说的。”
“那当然了,我对女人不会做假,她们教会我那么多,就是这一点没能教会我。所以我不是在向您说假话,埃莱娜,尽管看起来难以叫人相信。我一旦发现您的存在,是的,我就明白,这么长时间以来我需要的就是您,原来在我认识您以前一直在生活中等待您的出现。而现在我要您,这也是命里注定的。”
“我的上帝。”埃莱娜说,垂下了眼睑;她的脸上涂着胭脂,她和我设想的埃莱娜形象越来越一致:解除戒备,听凭摆布。
“路德维克,您要是知道就好了!我也是一样!当我一见到您就知道您不是那种逢场作戏的男人,可正是这一点叫我害怕。因为我是个结了婚的人,而且我清楚咱俩之间的关系会是真格的,您就是我真正理想的人,这一点我拿我自己也没法。”
“埃莱娜,您也是我真正的心上人。”我对她肯定地说。
她坐在沙发床上,瞪大眼睛看着我。我坐在她面前的椅子上,贪婪地打量着她。我把双手放到她膝盖上,然后慢慢地推起她的裙子,直到看得见她长统袜的边和松紧带:埃莱娜的臀部已显臃肿,不知为什么使我觉得有些悲哀,也有些可怜。埃莱娜任我触摸,一动也不动,既没有一个手势,也没有一个眼色。
“啊,您要是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我过的是什么生活就好了。”
“您过的是什么生活呢?”
她苦笑笑。
突然我担心起来,怕她也会跟一切不忠的妻子那样,用她们的老办法,硬说自己所嫁非人,在我对这婚姻下手的时候要我来听她倒苦水。“您千万别对我说您的家庭生活有多么痛苦,您的丈夫根本不理解您等等的话!”
“我没想说这些,”埃莱娜辩白说,被我的进攻弄得有点不知所措,“我还不至于……”
“您还不至于在这个时候想说这些,可实际每一个女人在跟另一个男人幽会的时候都会这么想。正是在这时候,假话就开了头,而您,埃莱娜,您想要保持真诚,对不对?您的丈夫,您肯定是爱过他的,您不会没有爱情就跟他在一起的。”
“是的。”她轻轻地承认说。
“说真的,您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呢?”
她耸耸肩,微笑说:“一个男人。”
“您认识他很久了?”
“结婚十三年,而我们认识还要早些。”
“那时您还是大学生吧?”
“对,一年级。”
她似乎要把裙子放下一些,我拉住她的手,不让她动,继续问她:“他呢?您在哪儿认识他的?”
“在歌舞团排练的时候。”
“歌舞团?您丈夫也是合唱团的吗?”
“是的。我们大家都是。”
“这么说,你俩是在合唱团相爱的……对于刚刚产生的爱情来说,这真是个美好的环境。”
“可不是!”
“再说那个时候,整个时代是美好的。”
“您也怀念那段时光吗,您?”
“那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时代。但请告诉我,您丈夫是您初恋的情人吗?”
她犹豫了一下:“我现在不想提他!”
“埃莱娜,我愿意了解您。从现在起,只要是关于您,我什么都想知道。我对您认识得越清楚,您就越成为我的心上人。那么,在他之前,您还有过别人吗?”
她点点头:“是的。”
如果埃莱娜在少女时代已经属于过一个男人,那么她和巴维尔·泽马内克的婚姻就会不那么重要了,这使我差不多有些失望:“那一次是真正的爱情吗?”
她摇头:“傻呵呵的好奇心而已。”
“所以您的第一次爱情,还应当算是您的丈夫。”
“不错,”她接受地说,“但这已经是过去的事……”
“他那个时候怎么样?”我低低地说,紧追不舍。
“您干吗非要知道?”
“因为我要的是整个儿的您,要知道您装在这个脑袋里的一切!”我抚摸着她的头发。
假如有什么原因会阻止一个女人向她的情人谈论她丈夫,那么这个原因很少是高尚、体谅或真正的羞耻心,原因只能是害怕,怕惹得情人不高兴。一旦男的能够消除她的这种不安,他的情妇一定会很高兴,她会觉得更加自如,但更主要的是:这使她有了话题,因为可供交谈的话题并非无穷无尽,而且对一个有夫之妇说来,丈夫是一个最理想的题材,是她惟一有把握的题材,惟一她自信可以当有资格人士的题材,而每一个人,说到底,谁都乐意在人前以专家、内行的身份出现并以此自炫。所以,当我向她保证,说她谈了以后对我没有一丝一毫妨碍,她就大为宽心,谈起巴维尔·泽马内克。她动情地回忆着,所描绘的一切情景没有一个阴暗点。她详细叙述她如何对他倾心(对这个金发、身体挺得笔直的小伙子),当他成为歌舞团里政治负责人的时候,她在心里对他产生极大的钦佩,她多么赞赏他,再说那时她所有的女友都这样(他有惊人的演讲天才!),她大谈他们的恋爱史和当时整个时代多么协调,她对那个时代用几句话进行辩护(我们难道会怀疑到斯大林竟然让人杀害了那么多忠诚的共产党人吗?),她肯定不是在有意转向政治问题,而是她认为自己和这个话题有关。她为自己的青年时代辩护,还有,她在自己和那个时代之间划上等号(就像那个时代是她往昔的家),又好像她是那个时代的辩护人,她的表态如同一个小小宣言,仿佛埃莱娜要警告我:您要我吧,我没有任何条件,只有一点:你要允许我保持这个样子,你要我就得接受我的信念。在一个不该展露信念而应该展露身体的场合来展露信念,这本身恰恰包含着一种不正常——从某种角度说信念问题使这个女人坐立不安:她要不就是害怕人家怀疑她没有信念,所以赶快表白一番;要不(对埃莱娜而言,更像后一种)就是她自己内心也在怀疑这个信念,希望借此巩固这种信念,宁愿冒着失去一件于自己眼中价值无可争辩的东西:性爱行为本身(也许,她想拐弯抹角地验证:对情郎说来,性爱比一场信念的论战重要得多)。从埃莱娜方面,她这次的信念表白并不是要使我不快,因为她已经使我接近热烈情绪的关键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