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这里很热,也太吵。耳边一阵阵响起女人们的声音。在经历了日复一日的无声静寂后,即便是柔和的吟诵声对我来说也显得如雷震耳。屋角有一床血迹斑斑的被单,堆成一团,随便扔在那里。是羊水破的时候用的。过去我倒不曾注意到。
屋里闷得很,有股难闻的气味,她们应该开扇窗的。这股气味发自我们的身体,是一种有机物的气味,汗味中夹杂着被单上血迹的血腥味,此外还有一种气味,动物的气味,不用说是从珍妮身上发出来的:这是一种类似猪圈的气味,野人居住的洞穴的气味,又像母猫在上面下崽的格子床毯的气味,当然是在过去,在母猫被摘除卵巢之前。母体的气味。
“吸气,吸气。”我们照以前所教的齐声吟诵。“屏气,屏气。呼气,呼气。”各喊五遍。五遍吸气,五遍屏气,五遍呼气。珍妮双目紧闭,努力放慢呼吸。伊利莎白嬷嬷用手感觉着宫缩情况。
这时珍妮开始显得躁动不安,她想走走。那两个女人帮她下了床,扶着陪她来回走动。又是一阵宫缩,她疼得弯下身子。其中一个女人跪下为她揉背。这一手我们全都非常在行,专门上课学过的。女人当中,我认出了奥芙格伦,我的采购同伴,坐在离我隔着两个人的地方。柔和的吟诵声像一张膜似的将我们包裹。
一个马大走进来,端着盘子:里面盛着一大罐饮料,用果晶调制的,看上去像是葡萄汁,还有一摞纸杯。她把盘子放在吟诵的女人们面前的地毯上。奥芙格伦急不可待地立刻倒了一杯,纸杯很快依次传下。
我拿了一个纸杯,侧着身子将杯子传给身旁的女人,她借机在我耳旁低声问:“你在找什么人吗?”
“莫伊拉,”我也低声回答,“黑头发,脸上有雀斑的那个。”
“没见到。”女人回答。我不认识这个女人,她不是和我同一批呆在感化中心的学员,但采购时见过面。“不过我会为你留心的。”
“你是?”我问。
“阿尔玛,”她说,“你的真名是什么?”
我想告诉她我在感化中心时,有个同伴也叫阿尔玛。我想告诉她我的名字。可伊利莎白嬷嬷已经抬起头,环顾四周,她一定注意到吟诵声中断了。没有时间再问了。有时你可以在产日发现一些线索。不过卢克的下落是问不到的。他不会在任何这些女人有可能看到他的地方。
吟诵继续着,我开始感受到它的作用。这份活可不轻松,你们得聚精会神。将对方当作自己的身体,努力去感同身受,这是伊利莎白嬷嬷说的。我已经能感觉到腹部有了轻微的疼痛,双乳鼓胀。珍妮开始叫唤,因为声音虚弱,听起来又像是呻吟。
“快到时候了。”伊利莎白嬷嬷说。
一位助产妇用湿布擦拭珍妮的前额。她开始冒汗,一缕缕头发从扎头发的橡皮圈里挣脱出来,散在前额和脖子上。她皮肤潮湿,浸在水里一般,闪着光亮。
“呼吸!呼吸!呼吸!”我们齐声吟诵。
“我想出去,”珍妮说,“我想出去走走。我感觉很好。我想上厕所。”
我们都知道她就要生了,可她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两句话哪句对?也许是后面一句。伊利莎白嬷嬷挥了挥手,两个女人立在手提便盆旁,珍妮缓缓坐下去。屋里的其他气味中又多了一种气味。珍妮又开始叫唤,头痛得往下垂,这时我们只能看到她的头发。她蹲伏的样子就像一个遭人抢夺,又被人扔在角落里,耷拉着身子的旧玩具娃娃。
珍妮复又站起身来回走动。“我想坐下。”她说。我们到这儿多长时间了?可能只有几十分钟,也可能长达几个小时。我浑身大汗淋漓,胳肢窝底下衣服已经湿透。我尝到上嘴唇有股咸味。虚假的痛感袭上我的身体。其他人显然也感受到了疼痛,这从她们扭动的样子可以看出。珍妮开始含吸冰块。随后,她开始叫唤:“噢不要,噢不要噢不要。”声音似近又远。这是她的第二胎。过去她曾生过另一个孩子。我是在感化中心时知道的。那时她常常在夜里为此泪流满面,大家都一样,只是她哭声更响罢了。照理她应该记得生孩子的过程,记得接下来会怎样。可疼痛一旦过去,谁又能记在心里?剩下的只是皮肉上的一道暗影,心里是丝毫痕迹不留的。疼痛会在身上留下印迹,但其痛之深,却使之难以被人看清。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
有人往葡萄汁里掺了酒。酒是从楼下偷来的。类似场合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但她们对此基本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我们也需要狂欢庆贺一番。
“把灯关小,”伊利莎白嬷嬷说,“通知夫人时辰到了。”
有人站起身走到墙边,屋里灯光变得昏暗,众人的声音也随之压低,变成一片吱嘎声,一片嘶哑的低语声,就像夜深人静时田间蚱蜢的鼓噪。有两个人走出房间,另外两个人把珍妮带到产凳上,让她坐在下面那个座位上。她现在平静了一些,肺里开始有了一些空气。我们身子紧张地前倾着,背上和腹部的肌肉紧绷得发痛。来了,来了,仿佛一声军号,一声战斗的号角,一堵墙轰然坍塌。我们可以感觉到它像一块巨石在我们的体内迅速往下滚动,身体仿佛立刻就要爆裂。我们互相抓着对方的手,我们不再是孤军奋战。
大主教夫人匆匆进了门,身上还是那件滑稽可笑的白色棉布睡裙,底下露出细轴杆似的双腿。另外两位身穿蓝色长裙、头戴蓝色面纱的夫人煞有介事地搀着她。这位夫人脸上带着不自然的僵硬微笑,活像一个不情不愿的宴会女主人。她一定清楚我们对她的看法。她爬上产凳,居高临下地坐在珍妮后面的座位上,如此一来,珍妮便完全被她包围起来:她两条皮包骨头的细腿往下伸在两旁,像是两根样子怪异的椅子扶手。奇怪得很,她脚上竟然还穿着白色的棉袜,趿着卧室的拖鞋,毛绒的那种,就像马桶的坐垫套。不过此时谁也没去注意夫人,甚至瞧都不怎么瞧她,所有目光都集中在珍妮身上。在昏暗的灯光下,身穿白色睡裙的她,宛若乌云中的明月一般光彩夺目。
她一边用力,一边痛苦地哼哼。“用力,用力,用力。”我们低声吟诵。“放松。呼吸。用力,用力,用力。”我们与她同心协力,我们与她灵肉相通,我们已酣然如醉。伊利莎白嬷嬷跪在地上,地上铺着一块摊开的浴巾,是用来接婴儿的。出来了,代表荣誉与辉煌的头颅,酱紫色的,沾满酸奶般的粘液。再一使劲,婴儿身体便夹带着血水,在众人等待的目光中顺溜地滑出产道。噢,感谢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