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假抠门,真君子
司马乂还能扛下去,但是军队,百姓,包括士族,都扛不住下去了。
其实只要他肯硬抗,洛阳城到了人吃人的地步,还是能熬一个月的,外面的成都王熬不了那么长时间,自然会退兵。
但是司马乂算是个有良心的人,他不愿意看到易子而食的场面。
王戎道:“大司马要想清楚了,倘若出城投降,大司马恐怕要一辈子囚禁在邺城,当一辈子的囚徒。”
司马乂道:“我这几天一直在考虑投降的事情,并非一时冲动。我决定了,当一个囚徒,总比当洛阳城的罪人要好。”
“今天上元节,我和帝后一起去凌云楼观灯,皇上点燃龙灯,一盏盏孔明灯随之升起,刹那间洛阳城所有的花灯全部点燃,那个场面……”
司马乂唏嘘道:“终身难忘,洛阳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天下人都想得到她,我是个俗人,也一样想得到她。这三个月来,我是这个城市的主宰,我为保护她而战斗,我很满足。可是,如果得到她的
代价是伤害她,毁了她,看到她变得满目疮痍,我宁可不要。”
王戎没有想到司马乂有如此觉悟,银白的须发颤抖着,亲手为司马乂解甲,“明日,我跟王悦一起送大司马一程。”
王戎要跟着司马乂一起打开城门投降,这出乎所有人意料。
因为这意味着王戎是支持司马乂的,这个老头子自从成都王发布讨伐檄文、羊玄之被活活吓死之后,就一直装作寒食散发作,在家里养病休息,从不上朝。
这个时候,难道不是置身事外吗?
曹淑:“族长大人,你今晚不是喝多了吧?”
王戎摇头,“我七十多岁了,亲眼见过汉王亡、魏国起,吞并蜀国,我还参与了平定东吴的战争,看见曹魏灭,大晋建国。我什么没见过?什么朝代、帝王,藩王,宰相,大司马,你方唱罢我登场,没什么稀奇。只是,我和长沙王一样,我爱洛阳。”
说道这里,王戎浑浊的眼睛有了光芒,“我喜欢这个城市,这就是我跟随长沙王出城投降的理由。”
有王戎这种“德高望重”的老臣作为见证,相信成都王不会为难长沙王。
不知为何,王戎轻飘飘说了几句,众人却忘记了他的抠门,对他充满了敬意。
投降这件事就在王戎家里定下来。
长沙王回去准备投降事宜,王戎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一把年纪了,还顶着夜里的凉风,挥手要王悦、清河、荀灌三个晚辈跟上,说是带他们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王戎拍马前行,永康里的族人绝大部分都搬走了,空荡荡的,简直可以闹鬼了,王戎来到琅琊王氏的祠堂,后面的宅院飘来阵阵胡饼的香气。
眼前的一幕很是震撼:十来个炉膛烧的通红,一袋袋面粉拆开,倒在浴桶那么大的盆里和面,大概有五十来个厨子连夜做胡饼。
看到族人来了,厨子们也没有停歇,几乎挥汗如雨做胡饼。
王悦聪明了得,一下子猜到了,“尚书令就是王记胡饼店背后的神秘老板?”
若不是眼前这一幕,清河和荀灌都以为自己在做梦!
王记胡饼店一个胡饼两吊钱,但比起昂贵的粮食价格,饼店每卖出一个胡饼,就要赔进去五十个钱,基本上是做慈善。
清河粗略了算了算,“尚书令这些天至少赔了几百万的钱吧?”
王戎摸着白胡子,“没有,我还赚了几千万钱——这些面粉都是我之前屯下来的,并没有高价买粮食,哄抬物价,否则的话,京城的粮食价格会更高。这些年,我抠下来的钱都用来屯粮食了,粮食价格低的时候,我就大量买进,免得谷贱伤农,我把粮食放在各处的库房里,价格高的时候,我就大量出货,平息价格,以免洛阳城的粮食出现猛涨猛跌。”
王戎自己解开了不解之谜:他这么抠门,有那么有钱,他的钱都去了那里?
儿女死的死,唯一一个庶子被他过继出去了,自断子嗣,无牵无挂,钱就是他的后代,他的命。
有传言说,他唯一的乐趣,就是关起门来和妻子一起数钱玩。
但是呢,王悦作为王戎的邻居,太明白这对老夫老妻过日子是多么的节省,连落在案上饭粒都会捡起来吃。
三个少年怎么也没料到,王戎的钱都用来建立一个私有的粮库,用来调整粮食价格去了。
荀灌是个直性子,涉世未深,道:“既然尚书令提前屯了这么多粮食,为何把胡饼价格提高到一百倍?为何不去铜骆街施粥米?去救普通百姓?”
王戎道:“普通百姓的命是命,有钱人的命就不是命了?洛阳城是天下最富饶之地啊。何况,我也以其他人的名义,在外面设有粥棚。只是,我在城里的库房有限,大部分都在城外的粮仓,根本运不进来。我不知道围城会持续到什么时候,我每天只往外出五千斤粮食,分配在王记胡饼店和免费粥棚里,细水长流,做好了长期围城的准备,即使如此节省,存粮也即将出罄了。”
三人听了王戎的神见解,很受震撼,万万没有想到,王戎是个有大智慧和大善心的人。
他只要钱,不要名声,不要面子,是个再实在不过的人。
王戎道:”明日城门打开,我就命人从城外的库房调粮食进来,洛阳会立刻恢复生机的。“
王悦从震撼中醒过来,“我父亲已经要驸马王敦来洛阳接尚书令去建业了。”
荀灌道:“我们颍川荀氏也准备举族迁徙了。”
成都王即将上位,士族都瞧不起他。自己无能也就罢了,此人还不守规矩,没有底线,随时会把手下推出去背黑锅。
王戎摇头,“我不走,我要守着这座城。我这个岁数,再多活几年没什么意义了。我要在这里看到结局。”
清河也有大势已去之感,长沙王投降,她心灰意冷,喃喃道:“无论我如何反抗、如何折腾,到头来依然是一场空,司马家依然会陷入自相残杀的怪圈,走不出来,即使绊倒成都王,也有出现第二个成都王……甚至比成都王更糟糕的人上位,没有尽头。”
“我就像身处一条漏水的船,我不停的用盆把船舱里的水泼出去,一盆又一盆,永远不停,但是船里的水并不会减少,甚至,有时候水越来越多,船越来越沉了。”
“我累了,我不折腾了,反正折腾也没用,我还连累了长沙王。”清河看着王戎,她才十三岁,内心已经和历经沧桑的王戎一样苍老,道:
“我生在洛阳,长在洛阳,我的父母会一直在洛阳,我和尚书令一样,那里都不去,就留在这里,等待一个结果,跟这艘船一起沉没。”
王悦和荀灌一起说道:“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