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永远
谢然不喜欢医院。
一眼望过去像是只有两种颜色,非黑即白,空气间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刺鼻难闻得很。室内的温度也比外界的低了很多,十分阴凉,像是突然有一条蛇贴上了你的皮肉。但这里并不安静,嘈杂的人声从未停止过,每个人都在这里上演着别人不知道的悲欢离合。
陈宇皓时不时地向他投来一眼,垂在身侧的手忽然抬起,又忽然落下,似乎是怕他支撑不住似的。
头顶上的天花板压得低,等电梯的人拥挤推搡,谢然觉得自己都要喘不过气了。
幽幽的冷光打在洁白的瓷砖地上,反射出来的光晕晃得人眼花。人声密密匝匝地包裹着他,凉意绕上他的四肢,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禁锢着他的喉咙。
谢然机械地走着,秦阿姨健壮的身影就在不远处,但在谢然的视野里,只有很小的一个点。她的旁边还站着别人,穿着制服,大概是警察。
人被送到医院来的时候早没了气,身体都凉了。
“……自杀。”
谢然想,为什么呢。
他颤抖着手掀开遮着谢梁安的那块布,这样轻的东西,他却好几次松开了手。他的父亲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一样。
“我们在谢先生的床边找到了头孢和消毒酒精,酒精是他之前私藏的。”
头孢是之前医生开的,谁也没想到他会留下来。
他早有预谋。
他怎么能对自己这么狠?
“现场还有半瓶的安眠药……”
或许本来是想用它的。
谢然的膝盖敲在地上,他竟然没有感觉到一点疼,温热的液体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顷刻间滑过他的皮肤,浸湿了口罩。陈宇皓上前想要扶他,谢然垂下头,额头抵着坚硬的铁板边缘,挣扎着闭上了眼。
最开始只是小声地啜泣,后来就如同洪水一般无法控制,泣不成声。
“为什么啊?”他轻声问道,“明明……”
明明这么多年都坚持过来了,明明最苦的日子都过去了。
为什么还要离开?
谢然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他爸的时候,他说的那句“不要把我葬在B市”,他这个念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记忆中的每一次相处似乎都有迹可循,每一句话都像是在给谢然做着预告。
他张了张嘴,哽咽的气息堵住了他的喉咙,他连一个简单的字都喊不出来。
陈宇皓把他从地上强行拉起来,抿着唇拍了拍他的背。
谢然静静地盯着谢梁安的脸,视野都被水光模糊了。
“我以为……五年前,我爸车祸住院,**瘫痪,我们卖了房子,住在B市老城区的旧楼里。那是我们最艰难的一段日子,他都没有想过要……”
可惜没有人能给他答复了。
“我们还找到了谢梁安先生的遗书。您……节哀。”
用的是谢然初中那会儿送给他的钢笔。白纸上只有短短的几句话。
【然然:
我很抱歉。
我已经很久没有爬过B市的山了,也很久没有种过花了。
所以我打算去看看。
你要好好生活、好好工作。
爸爸没有遗憾。】
怎么能没有。
离别不是遗憾,所欲不得不是遗憾,什么才是遗憾?
他凭什么就这样没有半点眷恋地把他扔下,留下这样轻飘飘的几行字?
墨迹被泪水晕开,谢然快速地将纸折起,放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对警察道了声谢。
“小陈哥,你帮我把秦阿姨这个月的工资结一下。”谢然抬手粗暴地抹去脸上的泪,沙哑地说道。
陈宇皓欲言又止:“你父亲的后事……”
“我可以解决。”谢然说道。
·
谢梁安的尸体被送去了殡仪馆。
谢然推了下午的行程去处理他父亲的事情,包括销户、联系丧葬……
陈宇皓怕他出事,一直都陪着他。
等停下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蓝紫色的天压在头上,被染成深蓝色的云缓缓地走着,月亮在天边冒了一个头。
饿了许久的胃开始反抗,尖锐的刺痛感有一下没一下的,喉咙里涌上了一股奇怪的感觉,谢然皱了皱眉,恨不能现在就到浴室里把胃酸都吐出来。
陈宇皓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要不要给任昀打个电话?”
谢然摇了摇头,眼中的神采都消失了,空洞得只剩下黑色。
陈宇皓在路边的便利店里买了几个包子,自己狼吞虎咽地吃了两个,把剩下的都塞进了谢然的怀里。后者没有碰它的意思,盯着白花花的面皮看了很久,又默默地挪开视线。
“你接下来会有很多事要处理,这样糟践自己的身体,迟早撑不住。”陈宇皓冷声说道。
谢然这才机械地拿起包装袋,在包子上咬了一口。
他和陈宇皓去了疗养院。
许多人刚吃完饭,正在院子里散步。有几个和他父亲关系好的,上前来安抚了一下谢然的情绪,其他人或多或少地也投来了怜悯的目光。
谢梁安的东西不多,只有几件衣服而已。谢然是为他赚的钱,自然不会亏待他,但谢梁安不愿意谢然把钱花在那些名牌衣服上,在谢然买了三次后就严肃地把他教训了一顿。
“他说穿什么不是穿,几万块的衣服他穿着和几百块的没什么差别,而且天天待在这个地方,穿出去也没人看,一群老爷们能知道什么。”
谢然说着,眼睛不禁又酸涩起来。
他仿佛是在做一场梦。眼前的一切这样不真实,明明前几天他还听见了谢梁安的声音,明明距离他们上次见面没有多久。
他不知道。
如果眼前的这一切是一场噩梦,他要怎么样才能醒来?
“我要是早一点……早一点发现就好了。”谢然喃喃地说道。
他应该早一点察觉出来的。
“谢然,不是你的错。”
谢然摇了摇头。
谢梁安搬到这家疗养院后,谢然将以前的相册都送了过来。很多相册因为年代久远,封面上的皮已经掉了,照片也泛着旧色。谢然几乎可以想象到他爸是以怎样的姿势翻阅着这些记忆,看着年轻时的自己走遍万水千山。
“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我爸有一个朋友,让我认他做干爸。”谢然缓缓说着,“我很喜欢他,常常去他家玩。我爸下班来不及接我,都是他来的。有一天,他说等我放学后要带我去吃牛排,我在幼儿园里等了很久,等来的是我爸。”
“你知道我当时做了什么事吗?”
水珠滴在了相册上,滑落进页面的交缝处里。
“我抓着我爸的衣领,我问他,不是说好的干爸来接我吗?”
其实是很小的一件事情。小孩子能懂些什么呢?不过是因为那一瞬间被失约的难过和伤心漫过心头,一时之间做下的冲动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