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罗网(下)
太阳倾斜着,挂在深青茂密的树梢上,从侧方将叶挽秋的影子拉得修长,不偏不倚,刚好够到哪吒手边。
女孩小小的一只,站在他面前,仰起头,眼睛因为过于头顶灿烂的阳光而眯起来,眼神亮晶晶的,语气软糯可爱:“姐姐,你真好看。”
完全出乎意料的话,着实让哪吒愣了下:“你说什么?”
听到他的声音后,叶挽秋一下子呆在原地,傻乎乎地望着他,好一会儿后才开始细声咕哝:“姐姐……嗯?哥哥?”
已经完全被搞晕了的小女孩只能抱着怀里的连环画,茫然地挠挠眉尾:“好香。”
说着,叶挽秋微微凑近他,把口罩摘下来,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地点头:“噢,是莲花。”
带着种淡淡的甜,浓郁而悠远,还凉津津的。
紧接着,叶挽秋又有点傻气地笑起来,伸出肉肉的手指头去碰了碰那条无风自动的混天绫:“你的衣服也好好看,像我妈妈做的。她也做这种,好多好多,很多人都喜欢。你也是来这里玩的吗?为什么你不去和他们一起玩?你的妈妈呢?”
说完,也不等哪吒回答,她又叽叽喳喳地继续道:“噢噢噢我知道了,你也是偷偷跑出来玩的对不对?我也是我也是!我们一起玩吧?你去藏起来,我数到十就来找你!要是你不喜欢当鬼的话,我可以一直找你的。”
哪吒僵硬在原地,目光涣散地看着对方,忽然意识到,她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连心智也退化得跟普通的人类小孩一样。
她已经不记得陈塘关,不记得神界。
不记得过往的一切,更不记得他。
这个认知冒出头的瞬间,让哪吒本就不甚稳定的神力瞬间紊乱。甚至在有几秒内,他连看清面前的景物都做不到,只能下意识地扶了把身旁的树干,像是已经失去所有力气,脸色苍白到没有任何血色。
叶挽秋有些被他的反应吓到,本能地后退一步。
她看到他眼尾的红纹,形状很特别,也很漂亮,可是映衬在有些惨白过度的脸孔底色上,反而赤浓得近乎血腥。
“你……你怎么了?”叶挽秋有点哆嗦地看着对方,小手揉搓着那本薄薄的连环画,不知所措,“你是不是哪里痛啊?”
她有时候磕着碰着也会痛,但是每次妈妈给她吹吹以后就不痛了。
想到这里,叶挽秋壮着胆子走上去,对着哪吒轻轻吹了吹,伸手摸摸他的脸:“不痛了哦,不痛了……诶?你身上好冷。”
真的好冷,像初冬的河水,不算刺骨,却怎么也和温暖一类的字眼沾不了边。
她不太明白地捏了捏手,歪着头去看他,紧张兮兮地问:“还很痛吗?那……那我去找妈妈好不好,每次妈妈给我吹吹以后我都不痛了,我去找妈妈。”
见她转身就要走,哪吒慌忙拉住她,单膝蹲跪在她面前,将两人的视线距离拉近,神色仓惶:“别走。”
“可是……”叶挽秋不明所以地说,“你不是很痛吗?我去找妈妈来给你吹吹,很快就会好的。”
“留下来。”哪吒抱着她,像抱着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动作轻柔到近乎虔诚,“陪着我,哪里都不要去。”
“那你还痛吗?”
“不要走,不要再走了。”
叶挽秋摸摸脖子,感觉对方虽然长得好漂亮好漂亮,可怎么说起话来却奇奇怪怪的。
她有些局促不安地抗拒着对方的拥抱,但还是本能地觉得哪吒并没有恶意,于是主动提议道:“那好吧,我们不玩捉迷藏了,我给你讲故事好不好?妈妈给我买的故事书哦。”
画满彩色图案的连环画在叶挽秋手中被很快翻开,最终停在第一幕,上面画着一个蜷卧在盛开莲花里的白净奶娃娃。
此时的叶挽秋才四岁,还在上幼儿园,认识的字很少。
但是当她看到第一页的时候,却能熟练无比地认出那个娃娃的名字,带着点自豪地说道:“这是哪吒哦,妈妈教我认的。”
哪吒低头看一眼她手里的画册,注意力只移开半秒便又回到她身上:“你看这些做什么?”
“妈妈说,我前段时间得了好重好重的病,是三太子救好我的。”
“三,三太子?”哪吒重复她的话,似乎对他而言,每个字都是一根尖锐无比的刺,连听到都是一种折磨,“你叫我……”
他有些克制不住自己握着叶挽秋肩膀的力气,即使已经尽最大理智去收敛,去将它们都锁在自己的指节里,整个身体都凝固到僵硬,却还是让叶挽秋略微皱了下眉。
“你掐疼我了。”她嘀咕着瑟缩,想从哪吒手里挣脱出来。
感受到叶挽秋的抗拒,哪吒终于堪堪回神,放低声音道:“你别走,是我不好。还疼么?”
她不在意地摇摇头,毕竟哪吒是第一个愿意跟她说这么多话还不拒绝跟她一起玩的人。虽然有点奇怪,但是长得这么好看,闻起来又香香的。
叶挽秋思考不到一秒,决定还是可以和对方继续愉快玩耍的。
于是她笑笑,拉起哪吒的手,一起坐到河边的青石上,开始对着连环画讲哪吒闹海的故事。
哪吒完全没听进去她到底在说些什么,脑海里全是混乱到抓不住的无数想法:
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一千多年里,她都去哪儿了?
难道是因为异种现世,对人间造成的影响太大,所以才会让她从溺海消失,又失去记忆变成如今的样子?
太多的不解,绝望,痛苦,还有快要失控的委屈,全都纠缠在一起,压在他的心上,不断不断地沉没下去。
哪吒重新望着身侧的女孩,表情是一片完全病态的空洞,好像时间和空间都在此刻静止下来,只有那些流淌在她发丝和睫羽上的光澜还是动态的。
滚烫的金色,从叶挽秋的发梢上燃烧起来,烙印在哪吒的眼睛里,把早已摇摇欲坠的乌黑灼烧殆尽,只剩中央的瞳仁还是墨色的,像太阳表面突兀裂开的一道深渊。
也是在这一刻,他忽然有些恍惚地想到,为什么她就非得是个鲜活独立的生命?
如果她是个离不开自己的人偶就好了,永远只会坐在自己掌心上,对他笑,和他说话。任何时候,只要他想,她都会在自己身边。
不管用什么办法都无所谓,只要她离不开,她就再也不会消失了。
只是,她现在还太小,很多事情都理解不了,更想不明白。
但小孩子的心性总是干净而单纯的,别人说什么就会信什么。
听起来好像也不错。
他还没想完,一旁讲得正起劲的叶挽秋忽然停下来,表情不太好地喁喁几句,把手里的连环画飞快往后跳过几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