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段无错目色温和。隔着一张摆满奏折的长案,他将文和帝脸上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他漆色的眼底无波,心里亦是毫无波澜。

他用的是最寻常不过的语气,就像对自己的兄长随口说了一句家常话。可问题就出在这里,文和帝是皇帝,所谓君是君臣是臣。偏偏他们两个人之间看不到这层君臣关系。

奇的是,满殿的宫人无人觉得诧异。

文和帝有口难言呐!

按理说,陶国派来公主和亲以示友好,那这位和亲公主既默认会入宫,做他的妃子。当日长安殿,他瞧见花朝公主容貌,顿时心旷神怡。可偏偏出了岔子,皇后口口声声拿紫眸、命数说事,以有害未来小太子为由,不准花朝公主入宫。

文和帝对皇后这些年的善妒也是清楚得很,他知道皇后所说未必是真。可顾念着未来小太子,他还是准了皇后的提议。

然后,他舔着脸去求段无错。把好话说尽,才使段无错接手了这烂摊子。

……可是皇后早产,十一公主降生。

以国师为首的术士们,一个个当初是怎么说这胎是皇子的?连个胎儿性别都算不明白,他们算的命数还有什么用?再言,未来小太子还不知道过没过前世的奈何桥呢,还说什么命数相克的屁话。

自从苏如清的事情之后,皇后一直冷着脸,文和帝几次吃瘪。心里烦得很,不由想起花朝公主来。已是改了主意,打算重新将她迎入宫。

段无错来之前,文和帝正在苦思冥想该如何与段无错开口,说他改了主意,打算将花朝公主纳入后宫……

不过是片刻之间,文和帝脸上的表情已经变了又变。从惊讶,到懊恼,到犹豫,再到委屈。

“那个……会不会对陶国不好交代?”文和帝目光游移。

“陛下下旨时用上次给臣弟写信的说辞即可。”段无错复述当初文和帝写给他的信——”陶国花朝公主明眸善睐,负气含灵。孤龄勘为其父,不忍将其缚于深宫断其二八好年华。然,陶国和亲以为交好,自不能枉其意。遂将其许配给湛王……云云,陶国必不会觉得怠慢。”

文和帝张了张嘴,被自己当初的话堵了嘴。他绞尽脑汁想了想,又说:“可是啊,阿九你现在是出家人。哪有将花朝公主嫁给出家人的道理?不不,阿九你可别误会。为兄不是处处替陶国的脸面着想,也是为阿九你的修行着想啊!”

段无错没接话,含笑望着他。

大殿内,安安静静的。

宫人们个个低着头,好似灯柱。

很长一段沉默之后,文和帝讪讪,尴尬道:“为兄这是年纪大了,可以先赐婚。再等半年后阿九还俗,再行大婚之礼嘛。”

“陛下英明。”段无错道。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内。

文和帝挠了挠手背,努力让自己脸上的笑真诚些。实则,心里好像滴血一般。待段无错转身出去,他赶紧招来刘正平,扶着刘正平地手臂,一阵一阵“哎呦哎呦”。他将手摁在自己心窝,说:“孤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

他又问:“孤当日为什么那么急给他写信?你怎么不拦着?皇后为什么不能再早几日早产?”

这话,刘正平哪敢接啊。

半晌,文和帝重重叹了口气,心疼地说:“罢了,再早几日早产,对孤的小十一可不好啊……”

刘正平这才接话:“陛下,说起来是不是该给苏家姑娘位份了?”

文和帝一怔,想起苏如清来。当日他睡得稀里糊涂,醒来时还以为屋内的人是淑妃。拉着苏如清的手腕将人揽进怀里,才发现不是淑妃。可他是帝王,享受主动送上门的女人好似天经地义。而且抱都抱了,何况还有卷情香的影响。

文和帝琢磨了一番,决定去看看苏如清。

当日晚上,青雁被闻溪逼着学弹琴到很晚,才获准爬上床去。她一下子扑上软绵绵的锦被,将脸埋在被子里。

闻溪给她摆好鞋子,说:“真善郡主邀你明日过府小聚,你去不去?她这个小姑娘心思歹毒至极。多说多错,不如推了。”

青雁揉着发麻的手指头,慢吞吞地开口:“如果是公主,她会不会去?”

闻溪道:“若是公主远嫁至此,定要重新梳理人脉,和京中贵人结交。所以她必然会去的。”

青雁哼唧了一声,声音懒懒:“所以我不想去都不行……”

她打了个哈气,抱着被子,纤细的身子朝床里侧一滚,卷在暖和的被子里。刚刚弹琴的时候,她就已经很困了。

闻溪立在床榻旁,瞧着青雁在被子像只虫子似地拱啊拱。她逐渐蹙了眉。白日隐香楼时,青雁和段无错的对话她都听见了,她犹豫了一会儿,在床边坐下,去拉盖在青雁脸上的被子。她问:“青雁,有件事情你要老实告诉我。”

青雁胡乱“嗯嗯”两声应着。

“你可还仍是处子之身?”

青雁又“嗯嗯”了两声,细软的声音像猫儿踩奶撒娇似的。闻溪也不知道她是不是随口敷衍。她去拉青雁的手腕,严肃说:“青雁,这事很重要。你说你曾嫁过人又没结成?”

“嗯嗯……”

“青雁!”闻溪沉了沉嗓子。

青雁哼唧了两声,扯来被子盖住脸,她当真是已经困糊涂了。

闻溪却不敢马虎,知道这事可大可小。念在青雁年纪小,不好详细问她。闻溪凑过去,换了个问法:“青雁,你有没有心上人,有没有喜欢过旁人?”

“嗯……喜欢小姐。还喜欢公主。”她软软的脸蛋蹭了蹭枕头,又说:“还喜欢闻溪姐姐……”

闻溪生气,声音略大了些:“我是问男的!”

“那……喜欢弟弟……”

闻溪气馁。她再问,青雁连哼唧都没有,已经沉沉睡着了。

翌日清晨吃早膳时,闻溪才问青雁:“你有弟弟?”

“有呀。就是因为有弟弟,阿爹才把我给卖了换粮食。”青雁咬一口香香的蜜果菊枣糕,随口说。

似想到了什么,她忽然拿起盘子里的馒头,说:“用我换了三个馒头呢,比这个大多了。”

闻溪微微惊讶地望着青雁,半晌没说话。

兆国覆灭后,战乱不休。即使是如今十国并立,也仍是动不动就打仗。这天下苦难人实在是太多了。

闻溪转了话题,问:“你可有接近珉王的计划了?”

青雁张着樱口,正要咬一口菊枣糕。闻言,她只是用舌尖舔了舔菊枣糕两层间的绿色果酱。唇舌间有了甜味儿,她才说:“暂时用不着了……”

青雁心里隐隐觉得,这婚事,她再挣扎也扑腾不出多少水花来。

吃过早膳,青雁带着闻溪和几个侍卫应约赶去兴元王府,苏如澈的住处芳澈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