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视线有些模糊,她首先看到的,是重重烟雾。
烟雾后似乎有谁的身影在起舞……不,不是在起舞,那人的动作癫狂而凌乱,却又透着某种诡异的庄严,让人心中敬畏。
过了一会,她渐渐能听到声音了,传入耳中的是上百人嘈杂的吟诵声,他们既像是在吟唱什么,又仿佛是在哭泣。
他们口中呢喃着的是,魂兮归来。
意识从恍惚中慢慢清晰,她惊恐的发现,这一次,她不是在阿念的躯壳中醒来的。
眼下的她,没有附身在谁的躯壳之内,她就如同一抹游魂一般,看着眼前的一切。人们无法感知到她,她在这个时空中,只存在一抹微薄的意识,现在的她连自己该去哪里都控制不了,莫名其妙的被一股不知何处而来的力量所牵引着,她不由自主的靠近了站在大殿中央起舞的那个人。
那是个灰白长须的中年人,一身轻纱宽袍,头戴高冠,其举止虽然如同疯癫,然而却自有一番仙风道骨的超然出尘。在他面前有一个巨大的博山炉,炉内燃着不知名的香料,浓香馥郁,袅袅烟雾如同婀娜的美人一般。
这应当是个方士。传说这些人能够通鬼神,修长生。除了这个长须中年人外,殿内还有许许多多的年轻方士,他们跪坐在两侧,口中喃诵着晦涩的咒文。
这是一间广阔的大殿,可因为这些人的缘故,竟也显得逼仄拥挤,殿内采光不是很好,四处都垂挂着素色的幔帐,幔帐舞动时,人的影子跟着一块晃动,给人一种无法言喻的阴森。
褚谧君从前并不相信方士的传说,秦皇汉武出于对死亡的畏惧,宠幸方士,可最后他们谁都难逃一死,这些事迹被史官所载下,反倒成了流传千古的笑柄。
常昀请来方士,是想要做什么呢?
她已经看到了他,他孤独的坐在高处,以一种冷淡的眼神看着眼前种种。
不知何时,她与他的距离靠近了些,之前几次她见到他时,她都没有仔细观察他的机会。
眼前的常昀,和数年前的他有很大的不同。明明轮廓没有多的改变,却好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的面容上带着淡淡的憔悴与阴鸷,昔日灵动的眉眼,而今锐利如刀。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方士们反反复复的唱着这句词。
褚谧君恍然了悟,常昀是想借这群方士的能力,见到某位死去的人。就如同汉武帝失去了挚爱的李夫人后,为了寻找美人之芳魂,此后常年沉迷于所谓“仙术”,只因屏风后近似李夫人的幻影,便为之欣喜若狂,写下了“是耶非耶,偏何姗姗其来迟”的诗句。
他想见的人,是……是她么?
褚谧君试着一点点靠近他,而后俯身看着他的眼睛。
她就在他面前,可是他并不知道。
他的眼神在冷淡之余的晦暗空寂,就好像大火之后,留下的遍地残灰。她想起了她所认识的常昀,那个才十四岁的少年,根本没有这样荒凉的目光。
古怪嘈杂的乐声忽然停止,那种刺耳的旋律却仿佛还在耳边回响盘旋。常昀垂下眼睫,空洞的眸子中总算多了些情绪,他看向方士,带着显而易见的期待。
方士却朝常昀一拜,“臣,有负陛下所托……平阴君,始终未曾莅临。”
不,她在这。褚谧君想要攥住常昀的袖角。
“她没有来?”常昀以略有些嘶哑的嗓子开口问道,语气倒是很平静,像是没有涟漪的死水。
“没有。”
我在这里,看着我。褚谧君拼命试着说话。
害怕天子发怒,方士又赶紧补充道:“招魂之事,本就需机缘注定。只要陛下锲而不舍,九泉之下的平阴君一定会感知陛下的心意。”
不,我已经在这里了,我现在正看着你。
然而常昀不知道自己正与故人的魂灵对视,他的目光穿过了褚谧君,看向阶下跪着的人,最终一言不发,转身而去。
那双眼睛,和之前一样空洞幽冷。
他甚至没有愤怒,因为类似的失败已经不知发生了多少次。
皇帝径自往殿外大步而去,宦官侍从连忙跟随在后,殿内的人一下子就少了许多。
长须方士看着常昀离去后,仿佛一下子被抽去了脊梁骨,霎时瘫倒在地,他的弟子连忙上前扶住他,每个人也都惴惴不安。
“平阴君,真的能来么……”
方士看着殿内无风而舞的幔帐,久久不语,好像就连自己也陷入了困惑之中。
***
褚谧君不知道自己在哪。
她看着常昀从那间垂满了白幔的大殿离开,想要跟随,却没有办法挪动,可脑中的信念却又是如此强大,足以挣脱她身上无形的束缚。
在她又一次睁开眼有了意识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明亮恢宏的地方。这里是……
这里是德霖殿,臣子们议事的地方。
她看到了许许多多身着朝服的臣子,其中就包括她的外祖父。常昀衮冕加身,褚谧君看不清他的面容。
身为一个女子,她原本这辈子或许都没有机会踏足这里,这间殿堂的陈设,朝会的规格,都让她感到陌生而新奇。原来这里就是一个王朝最高贵最重要的地方。
听觉一点点恢复,她听见朝会上许许多多的人正在吵闹什么。
边防告急。
北疆告急。
那些人不停的这样说。
怎么,原来这时候,天下都已经不太平了么?褚谧君怔怔的听着。
“东赫兰已破我雁门、渔阳,两路齐下,幽州并州危矣!”
“北疆战乱数年,民不聊生,恐有民变!”
“应抽调西北屯军驰援幽并!”
“应以洛阳北军驰援!”
“陛下,不可与东赫兰再战,臣请和!臣请和!”
“陛下——”
常昀漠然看着吵闹的众人,冠冕上的旒珠轻轻摇晃,任谁也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而他也始终不发一言。
褚谧君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烦闷与焦躁几乎要将她摧垮。
到底发生了什么,谁能告诉她?
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能看见她呢?
***
“陛下。”
褚谧君再一次有意识时,她听见了宦官尖细的声音。
已经是黄昏了,夕阳半堕不堕,天地昏暗。远处的宫阙映着昏黄的光芒,如同坠入了火中一般。她认得自己当前是在太和殿,帝王常年居住的地方。
常昀坐在廊下,已经换下了那身沉重的玄色朝服,半旧的宽袍穿在他身上,长发倾泻一地,漆黑如墨。
他怀中抱着那只年老的黑猫,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理着猫的皮毛,细长眉眼的宦官恭恭敬敬的侍奉在他身后,一连唤了他好几声。
常昀不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他只是不想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