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发生于庆元五年六月的这一场动乱,在后世史书中,被视为庆元九年政变的先兆,但在当时,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风波。

原因不难理解,因为这一场针对丞相褚淮的动乱,只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便被平息。

皇帝的虎贲军败于及时前来增援的北军之手,之后他便被送回到了太和殿内,以养病为由拘了起来。

之后洛阳城被暂时封锁,北军包围住了城内世家大族的府邸。

再然后,洛阳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之中,褚相未再有什么动作,皇帝也无力再去做些什么。

常昀坐在东宫西殿之外的长廊上,靠着一根廊柱,懒懒的晒着太阳,偶尔看一眼手中握着的书卷,看着看着便愈发困倦了起来,索性将书盖在脸上,阂目养神。

“你倒是悠闲。”有人用冰凉的口吻这样对他说道。

“你怎么来了?”常昀坐起来,仰头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人。

本该在东市赌坊逍遥的清河王今日竟换上了诸侯王的冕服,出现在了常昀面前。

“来看望我的儿子。”清河王说。

“你之前不是说,担心皇帝会不高兴,所以不来看我么?”常昀说。

然后才猛地反应过来,皇帝现在如同囚徒一般在太和殿关着呢。

“听说你做了桩十分了不得的事,所以我来看看你。”清河王的目光意味深长。

常昀忽然有些心虚,是真的心虚。

那日皇帝指责他的话又回想在他耳边,皇帝说他是常氏的罪人,而他的父亲,也正是姓常哪。

清河王远比自己的儿子要老练,常昀细微的神色波动和心中的想法根本瞒不过他。见常昀这样,他不犹嗤笑,“既然怕了,当初为什么要做?”

父亲站着,做儿子的总不好继续坐着,于是常昀站了起来,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衣袖,“我并没有害怕,若说有,也只是害怕父亲您会生气而已。”

“言下之意是,假如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常昀想了一会,老老实实回答:“是。”

清河王为他的坦率震惊了一阵,看起来想要骂他几句,但一时半会又想不出该骂他什么。

“父亲也觉得我背弃家族,愧对先祖?”常昀替清河王将没骂出口的话说了出来。

“不是。”清河王却说:“我只是气愤我唯一的儿子居然脑子那么不好使。”

常昀哑然。

“认得我身上穿的这身衣裳么?”清河王展袖。

“玄衣纁裳,饰以九章……父亲,好端端的将祭祀天地的礼服穿来,不热么?”

清河王用力敲了一下儿子的脑袋,“我穿这身是为了提醒你的身份,怎么说你都是个宗室,正儿八经的皇家血脉,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的道理你懂不懂?贸贸然往刀山火海里冲,你是嫌自己过得太安稳了呢,还是想学人家立军功呢?”

常昀揉了揉被敲痛了的额头,闷声闷气的回答:“我没想这么多。”

“平日里看起来脑子挺清醒的一个人,怎么就接二连三的犯傻?”清河王叹着气摇头。

用的虽然是问句,但他其实很清楚儿子为何会这样。

“你去为了别人家的女儿玩命时,有没有想过你的父亲可能会失去自己的儿子?”

“我要是死了,就劳烦父亲将我这个不孝子抛到脑后,别记挂在心上了。”常昀半是玩笑,亦半是认真的同清河王说道:“人这一生最长也不过百年,每个人都会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赴死理由。”

“这么说,你决意为她赴死?”

“倒也不能这么说吧。”常昀看起来有些苦恼,也有些赧然,“谁不想好好活着呢,只不过一个人总会因为各式各样的理由而做出不同的选择。可能是对的,可能是错的。但我还是那句话,无论选了什么我都不会后悔。我现在……嗯,很喜欢她,要是她死了我一定受不了。所以那天我会做出那样的事,并不奇怪。”

“你……”清河王无奈的笑了笑。

好在,眼下褚谧君已经安全了。

那天皇帝最终还是在常昀的劝说下妥协,下令松开了褚谧君,同时自己也放弃了任何抵抗。

“有件事我很好奇,你到底是同皇帝说了些什么,他竟然放过了平阴君。”清河王问。

“陛下是您的堂弟,他的性情,您不了解么?”常昀说:“他身为皇帝,是个桀骜的孤家寡人。他追求着身为帝王的尊严,奉行着他自己的准则,同时也将自己活得十分得辛苦。我只是告诉他,皇后已经带着剩下的北军占据了皇宫与洛阳城,他杀不了褚相,也不可能赢。即便靠着挟持平阴君换得一条生路,也不过是短时间的续命而已。”

“于是他就放了平阴君?”

“他认为自己就算要败,也应该败的体面,他放了平阴君,是不想日后史书上留下这样一笔,说他穷途末路之际,竟然要靠挟持一个无辜女子来求生。”

“他这人哪……”清河王叹息,“不过他的确是这样的性子,你也别笑话他。云奴,他尚在襁褓时便成为了皇帝,他这一生,一直都是作为皇帝而活。”只希望有朝一日若是他死了,也能作为一个皇帝,高贵的死去。

与常昀告别之后,清河王并没有马上回去。他转悠以一圈后,去了太学。

*

徐旻晟曾是太学生,后来他离开了太学,入仕为官,再后来丢官退隐。

现在他已是一介布衣,但仍是很喜欢回到太学中来。

这日他一如往常一般展开一卷古籍细细品读,抬头便看见有人朝自己走来。

“清河王?”徐旻晟放下书。

清河王的面容看起来颇为憔悴,望向徐旻晟的目光中,含着冷意。

“你既然出现这里,说明你方才去看过了你儿子。”

清河王冷哼了一声。

徐旻晟亦是冷笑,“看着自己的孩子仍然活着,难道不高兴么?”

“这样的局面,是你所满意的么?”清河王忽然暴怒,一把揪住对方的衣襟。

徐旻晟漠然的注视着他,过于平静的双眸让人想起了不会再流动的死水。

***

褚谧君跟随着侍女的脚步往前,越往前走,眼前的道路边越是昏暗,重重纱幔垂下,窗子关得严密。

汗水沁了出来,衣衫黏在身上让人感到十分的不适。她在几日前的动乱中,到底还是受了不少的伤,虽说伤得不重,不过是淤青、擦伤而已,但在这样的环境下,她觉得浑身的伤处都在疼。

细细的婴儿啼哭从最后一道帘帐后传了出来。褚谧君不犹加快了步子。

在看到她时,怀抱着孩子的新阳像是被吓了一跳,猛地低呼了一声。

“表姊……”褚谧君低声唤了她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