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听徐旻晟说,因为褚瑗留下来的那个女孩,实在过于虚弱瘦小,所以即便用才出世不过十多天的清河王之女却顶替她,也没有破绽。

可是,阅历丰富的老人是真的分辨不出两三个月大的婴儿和才出世的婴儿的区别么?

也许他们不是不知道,只是已经失去了女儿的他们,愿意将一个陌生的孩子当成自己女儿生命的延续。

一个宗室女,就这样成为了褚家的外孙。她满周岁时,褚淮总算重新回到了丞相这一位子上。他祭奠完自己的女儿后,为“外孙女”起名“谧君”,褚谧君。

云奴三岁的时候,深宫之中的皇后褚亭秘密的造访了清河王府。她隐去了皇后的身份,佯装成一个寻常的贵妇人。不知是否是血缘的羁绊在发挥作用,小云奴似乎很喜欢她,缠着让她抱。

褚亭只是摸了摸他的脸,即便这是她妹妹的儿子,她也没有多少喜欢。

“这孩子,三岁了吧。”她说。

“起名了么?”

“叫‘昀’。”他恭谨的垂首,用手指沾着茶汤将这个字写给了褚亭看。

“还以为你对着孩子不会有多上心,却原来名儿都替他想好了。也好,你用心管教他,别让我再来头疼。”褚亭慵懒的一颔首,她今日打扮的素净,唯有惊鹄髻上的赤金嵌宝步摇随她这一动作而晃动,熠熠生辉。

说话间好动好玩的云奴挣开了乳母的怀抱,又迈着小短腿一路跑到了褚亭跟前,伸手让她抱。

褚亭故意不动,还是幼童的云奴竟也颇为执着,就这样眼巴巴的伸着手等着她。

最终褚亭柔和了眉眼,将孩子抱在了自己膝头。

谁料云奴被她抱到膝盖上后,竟然趁她不注意一把扯下了她发上的那支金步摇,然后从她怀里挣脱,一溜烟跑到了一边去。

褚亭一愣,片刻后大笑了起来。

原本躲在柱子后悄悄看着褚亭,期待着她生气的云奴被她的大笑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他于是又小跑上前,把步摇塞到了褚亭的手里,又一溜烟跑远。

“真是个有意思的孩子。”褚亭用帕子点了点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对清河王说:“开蒙了没?”

“还未曾。”

“我会你找来最好的儒生和武者来教导他,但你记着,一定不能让人发现。”

“……我知道的。”

“好好养你这个儿子吧。”褚亭站起来,轻笑,“若是哪天他真能爬到那个位子,你找我来报仇,也多了依仗不是么?”

“我没有什么好向您报复的。”清河王说。

褚亭轻嗤。

于是很快他便多了一群“朋友”,这些朋友接着拜访他的名义来到他的府邸之中,教导还年幼的云奴。

他也不知道该欣慰还是该慨叹,云奴虽然不算乖巧,但若要是认真起来的话,学什么都很快。还不满十岁的孩子,懵懵懂懂的将五经六艺囫囵吞下,却并不知道自己学了这些后,未来将要走一条怎样的路。

每年冬至、正旦、上元等重要的日子,他都会带着云奴进宫朝见天子。

云奴不喜欢皇宫,常在私底下说这里太过无趣,好似一个冰冷的石窟,说帝座上的皇帝活像个木偶人。

“皇帝可是万乘之尊,你不羡慕?”他这样反问。可是他心里其实是无比的赞同云奴这句话的。

褚瑗死前的决定是错误的,就不该将一个未来的皇帝放在他身边来养。他这样一个天性散漫喜好自由的人,又怎么能教出一个满腹帝王心术的孩子呢?

他每年都带着常昀去皇宫见识天子之威、帝室尊严,然而每年常昀都感受不到他的良苦用心,对于皇帝之位提不起丝毫的兴趣,倒是嘲笑皇帝的词每年都能翻新。

“皇宫一点儿也不好。”云奴苦着脸和他抱怨。

不,皇宫很好。他在心里说。

至少每一次进宫,他都有机会见到自己的女儿。远远的、远远的见上一面。

她应该过得很好,至少他每一次见到她时,她都是一身锦衣华裳。

唔,唯一不好的就是这孩子好像被褚家人养得过于严肃了,他就没亲眼见过这孩子欢欢喜喜的大笑过。

“那小丫头不是板着脸就是假笑,看着真让人不舒服。”云奴抱怨完了皇帝,又凑到他身边,指着褚谧君小声说道。

他揪了揪这小子的耳朵,“不许在背后妄议旁人。”

谧君,和她的母亲还是有些相似的啊……他出神的注视着远处与公主一起站在帝后身边的女孩。

现在也只有他还记得朱霓了。

但是朱霓生前还留下了几幅自画像,赠给了当时夫妇俩共同的画友、诗友。以防万一,他厚着脸皮将那些自画像都讨了回来,然后小心翼翼的束之高阁。

云奴这孩子的容貌,也与他并不十分相似。意识到这点后,他开始刻意不修边幅,用凌乱的胡须鬓发遮住自己大半张脸。

做这些事的时候,他也会自我怀疑,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让褚亭的谋划暴露于世人面前不好么?

然而他毕竟是个懦弱的人,不敢去反抗。

他的女儿在褚家过得很好,若是回到他身边来,只怕还会受苦。他也不愿想象,若是当年的密谋东窗事发,谧君会受到怎样的波及。

就这样吧,反正他这一生已经差不多走向了迟暮,他什么都做不了……

可是,甘心吗?忍心吗?

他是老了,云奴却生机勃勃,似新生的枝叶。他不该被埋葬。

那个小小的少年每天都过得那样开心,全然不知长辈们的阴谋算计。他提出想要学丹青,清河王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因为书画并非帝王之术,他不该学的。

可是转念一想,他有什么资格拒绝呢?这孩子为什么非得按他所期待的那样活?

他没有勇气和能力去反抗什么了,但他期待着云奴能够从自小生活着的笼子里闯出去。

所以他故意诱导两个年轻人发现当年之事的真相。是他将褚瑗生前与徐旻晟合著的书籍藏在天渠阁,故意让云奴和谧君撞见,促使他们追查褚瑗与卫贤的联系;也是他刻意引着云奴发现了朱霓生前留下来的那些画像。

他写信给千里之外的朱家人,让他们谎称朱霓之父病重。给了云奴一个逃出洛阳的机会。

只是可惜,那孩子还是回来了。

常昀为了自己的兄长回来、为了褚谧君回来、为了他这个父亲回来。他生于洛阳长于洛阳,这里留下了他太多的牵挂。

然而鸿雁不舍下巢穴,就挨不过北方的寒冬,你不抓紧时间离开,就再也走不了了啊!

这孩子过于一直生活在光明之中,他看不见自己身边的黑暗,不知道黑暗中有人在他出生时就悄然布置好了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