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因为爱你,所以愿意(第8/11页)
不过,我佩服死了老夏这股子有什么说什么的劲儿。人生在世,短短数十年,总是会有诸多的不幸与遗憾,你不能改变命运,但你可以选择原地等待,或是,勇敢面对。
比如老夏,尽管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的记忆正在被时间给吞噬着,尽管他比谁都明白,他随时都有可能什么都不记得,但他总会在自己还没有完全忘记的时候,用尽力气地爱想爱的人,记住想记住的事。
他说,他活着是为了奶奶。
所以,他让自己像个小孩子一样一刻不离地缠着他的雪华;所以,他会在被奶奶骂的时候笑得那么开心;所以,他会为了奶奶尽力让自己活得更久一点。
尽管,终还是有一天,他看着对面的雪华,看上好半天,也记不起她是谁。
老夏的病,虽然我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它还是恶化得毫无征兆。
就在前一天,他还和我们念叨着最想念家乡的炖菜的味道,可第二天,他就在床上睡了整整二十三个小时。醒来时,他看着雪华,眼里没有了当初的信任和依赖,他叫不上她的名字,甚至不知道他自己是谁。
我说:“爷,你是夏海,她是刘雪华,你俩是天生的一对儿。”
老夏看着我,思量了半天,我以为他是想起什么了,可他却说:“好听。”
奶奶像对小时候的我一样,宠溺地一口一口给老夏喂着饭,从头到尾都是笑着。待老夏吃完一碗饭,她替他拿手帕擦擦嘴,说:“不记得就不记得,反正我都赖你六十多年了,你还想赖不成?”
我说:“奶奶呦,你不怕我爷去找他那14个女朋友啊?”
奶奶笑:“他舍不得,我给他生了五个娃娃呢。”
每次提到生了五个孩子这事儿,雪华同志都特别骄傲。她觉得,这是她这辈子为老夏做过的最了不得的事儿,当然,老夏也这么觉得。
只是,现在的老夏并不知道她给他生了五个孩子,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他已经被病魔摧残得瘦了一大圈,他的记忆系统也彻底地紊乱了,紧接着生活机能也在逐渐退化。即使是刚吃过饭,一看见盛着饭的碗他就会觉得那是他的,他会吃着饭就忘记了吞咽,走着路突然停下来不知道下一步要干什么,和我说着话突然问我是谁。
诸如此类的事情太多太多,我却没有勇气一一枚举。
然而,从小和老夏斗争到底的我尚且觉得自己在这儿是强颜欢笑,奶奶陪老夏走过了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的春秋冬夏,看着他从一个健壮的男人,变成这样一个谁人都不识的老小孩,她会不难过吗?可是,我在她的眼底除了幸福,竟然什么都没看出来。
也许,这就是老伴儿的真正含义吧,年轻时一起努力,老来就互相陪伴,相依相守,不管命运怎样发展,只要隔天醒来有人能和你一起扛就够了。哪怕过程中有争吵、有互相看不对眼,但是终究,那个人到你埋了黄土都忍不住牵肠挂肚。幸福,也大抵如此。
雪华同志不是个多浪漫的人,起码我没见她和老夏说过什么情话,但是自从老夏病了以后,她总是叫我们每天都和老夏拥抱一下。刚开始,我觉得两个男人抱来抱去的很奇怪,可如今,我才知道拥抱老夏的那个瞬间可幸福了,因为老夏开始抗拒我抱他。哪怕有那么一两次我连蒙带骗地抱了他,可他大多时候都是嫌弃死我了的。
我说:“咱爷俩这交情都不让抱啊?”
老夏回:“不让。”
我趁他不备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他却撇着嘴说:“现在的小孩子怎么这么不晓得矜持。”
我和奶奶抱怨,奶奶笑着把我推到厨房,说:“我做了他爱吃的东北菜,你端去给他吃,保证他认你这个亲孙子。”
是的,厨艺达人刘雪华同志为了老夏亲自下厨做了好几道东北菜,味道香得我口水都要给馋出来了。一直没有什么胃口的老夏吃了整整一碗饭,饭后连打了好几个饱嗝。
老夏说:“好吃。”
我说:“那能给我个拥抱吗?”
老夏:“不认识你,不能抱。”
说好的亲孙子呢?
因为工作的事儿,我离开了家几天,晚上和家里通电话的时候,我听奶奶说,老夏这几天,每天都得睡将近二十个小时,身体已经乏得没了力气,走路得靠辅助器了。
离开家两天,我无时无刻不记挂着老夏。我生怕他突然哪个瞬间想起了我,而我又恰好不在。他都说了,他爱奶奶多过爱我,我得自己争取宠爱不是。
但是显然,老夏没说谎,他确实很爱奶奶。
在他生活机能不断退化的时候,他在那一天的午后,无意间脱口而出了一声“雪华”,这个他有好几个月都没喊出口的名字。
因为他这一声,奶奶高兴地冲到他旁边抱着他连连喊“乖乖”,一直都未曾落泪的、坚强的雪华,因为老夏低低的一声呼唤,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奶奶抱着他,没问他怎么了,一遍又一遍地说:“好乖,好乖,你记起我的名字了是不是?我就说嘛,叫了一辈子了,哪能说忘就忘。”
这一年的剧变,使得被记起来变成了一件无比奢侈的事情。我不知道奶奶内心到底独自承受了多少哀伤,也不知道爷爷每天睁开眼睛面对的是怎样一个世界,我只觉得心疼,为什么天意那么爱作弄人,明明,他们相守的时间已经不会很长,却为什么偏偏要写上这么一出并不算精彩的戏码来作为结局?
去年的这个时候,老夏还会有说有笑地和雪华发脾气,会和她手牵手去公园找雪华最爱的三姑六婆聊天。
不过是短短的四百天,老夏却变得只能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安安静静的,不吵也不闹,仿佛一尊雕像。
这天是他八十五岁的生日,这么值得开心的日子,奶奶却发了好大的脾气。她哭着骂他一辈子为了这个家连一块钱都舍不得花;骂他只知道拼命,最后给自己落了一身的毛病;骂他不声不响地一个人受了那么多的苦。
奶奶骂得好凶,可是老夏却还是安安静静地坐着,他已经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我明明记得,老夏说他最怕奶奶哭了,奶奶一哭,他就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巴,他总觉得是他不好才惹奶奶不开心。
现在好了,他终于成功地惹到了雪华同志,自己却罢演了。
泄了气,奶奶走到老夏的身后,温柔地托起他的头,静静地站了一个下午。我看着她站得腿酸,想替她,她怎么都不肯放手。太阳的余晖洒在他俩的身上,好像把奶奶对爷爷一生的执着都给包裹住了。我想,那一刻,老夏也一定想起了和我们一样的回忆吧,尽管他闭着眼,可我知道,他的眼皮藏不住他六十多年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