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反派女皇(9)

脉搏清晰。逐渐康健,却无疑是个女子。

跳动的心脏,抽动的额角,充斥着澎湃、惊愕的情绪,年轻的皇帝阴沉着脸,对上了方霭辰的眼,她想都没想,露出森森白牙,往四周看了看,怒喝众人滚出内殿。

“朕有要事要与方霭辰谈谈——”

她没再喊他做医者,而是冷冷地喊他做“方霭辰”。

方霭辰长她十数岁,二十多年都在江湖生长,他并不畏惧皇威——更别说这九五至尊是朝廷上下人人皆知的傀儡皇帝。

素白的脸上,一双眼黑得发亮,她看着众宫女宦官屁滚尿流地跑出内殿,就怕迟了一步惹得皇帝不满。

方霭辰定定站在原地,他收在身后的手指摩挲着,目光迷惑,毫无畏惧地看向矮了他半头的君王。

“陛下。”

轻缓、明朗的声线,方霭辰说,“您再伸手给臣试试。是不是臣诊错了?”

苏衾没有伸手。她还能感觉到小腹的阵痛,初潮的反应让她极度烦躁,凤眼渗黑,她冷着脸,笑声溢出喉腔:“你的胆子倒是很大。”

她伸手扯住他的领子,因怒火、杀意,那双眼流过五光十色的情绪,她冰冷的指尖划过方霭辰的下巴,男人被她扯得微微一窒。

“方霭辰,你知道了朕的秘密,你说朕要怎么处置你呢?”一字一顿,苏衾压抑着内心深处涌上的不安,强装镇定道。

思绪在这一刻疯狂生长。

苏衾默然想,她到底是因为病痛疏忽了方霭辰的存在。

不,换一种更准确的说法,她曾经想过可能会在他面前暴露性别,只是她还没来得及思考更多,一切就降临了。

她从没想到会是这么快。

在她毫无准备之下,在她饱受初潮痛苦之时,她的秘密被这个世界上,除了苏曜以外的另一人知道了。

苏衾扪心自问:她该怎么做?

是维持一个帝王的尊严,将他杀死。还是……保住自己的性命,而放任他知晓这个秘密?

她的眼里有一团黑火,拂面而来的吐息冷得像是料峭寒冬,方霭辰顺势再握住她柔软细腻的手腕,他只花了一瞬,那在眼中的迷惑、疑窦,终于化成了确定。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侧过颈脖,轻轻拉下她的手。他恭恭敬敬道:“陛下,您不该这样做。”

苏衾觉得一股愤怒与耻辱在喉间堵塞,她以为他是在嘲讽她力气轻微,看不起她是个傀儡皇帝,甚至不当她是这王朝的至尊。

否则他怎么会浑然不惧她?所有人——这宫中的所有人都畏惧她,哪怕是她的姐妹,她血浓于水的姐妹。那些若是命运没有差错,她们会一同长大,一同在皇宫花园里摘花看景的公主们,都怕她。

她阴晴不定地看着他,眼神像是毒蛇。

方霭辰的惊异只是维持了一瞬,他很快恢复了平时应该有的状态。

古井无波,沉稳端方。

他一下看出这位少年皇帝眼中的杀意,但他知道她定然不敢下手。

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她都只是虚张声势地在威胁他而已,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微微眯起,瞪着他的眼波又冷又凉,她唇边隐了凛凛寒意,白牙森森,她雪白的脸颊带了几分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红晕。

少年皇帝,张牙舞爪,虚张声势,她明明脆弱得一触即倒,却硬着脊骨,咆哮着看着他。

痛楚被过分惊骇的情绪掩盖,直到此时此情,苏衾慢慢在方霭辰沉静的目光中定下来,才觉到浑身的难受。

她原本拽过方霭辰领口的手耷拉在一边,乌青泛得嘴唇格外可怜。她抽着气,极力掩饰着自己的狼狈,咬牙切齿地想让方霭辰也滚出去。

太狼狈了。

苏衾想。她简直像是一个被猎犬咬破毛发的动物,血淌得厉害,在生死危机之下,她还要考虑着下一步往哪里走。

她勉强抬起眼皮。回答了方霭辰上一句话。

她答:“朕不该这么做?方霭辰,你倒是告诉朕,朕能将你怎么做?”

“你也给朕滚出去!”

方霭辰沉默地看着她,他没动弹,他看出她的气虚血虚。她疼得差点蜷缩起来,长手长脚,瘦得像只可怜的小鹿。

小鹿好似从来没有吃饱过,瘦得伶仃。一双格外黑的眼珠,阴沉又冷静,她看着他,最终掩盖下所有情绪。

最终还是没让他再滚了。

“扶朕过去。”凤眼一睇,那处是铺了虎皮的软榻。

她站不稳,掐着他的手臂,指甲扣进皮肉,却不痛。

方霭辰低头,就知道她从没有留过指甲。十指修得整整齐齐,柔嫩细腻,才算是有了点少女的样子。

但也只是养尊处优的生活自然带来的,她没有寻常女子留长甲,染红染紫的习惯,因为她是这个王朝的“皇帝”,是一名“男子”。

只需要稍加思考,方霭辰就猜出面前这个少年皇帝身上顽疾源于什么——是那将她的脉搏变为男子的烈毒。

烈毒慢慢解了,一切属于女子的体态、特征都将要慢慢浮现。

方霭辰看她难以掩饰的痛苦之色,率先止住所有可能延误看诊的话题。他将她扶到一旁的软榻上,她有了依靠,整个人都倒在了虎皮上,斑斓的虎皮将她苍白肌肤映衬着,格外柔弱。

年轻的皇帝闭着眼,叹息声迭迭不息,她额头滚下大颗大颗的冷汗,再止不住喉间哽塞,一伸脖就要吐出来。

因性别在毫无准备之下拆穿带来的压力紧迫,因初潮带来的剧痛难忍,她发着抖,终于恐惧起来。

这是一个少年人在恐惧下应该有的模样。她本就涉世未深,从未受过什么正统治国之道,就连最基本的道德都是跟着身边人学来的。

可就算是这样,她学得也不好。

道德二字,张婉没有教过她。

苏卿从张婉身上学到的只有痛苦、怨恨。

她怎么会有办法呢?她还只有十七岁,在张婉身边的七年是被利用的七年,在苏曜身边的七年是被忽略的七年,在宫中自己独自生活的三年,是嚣张跋扈、无人关照的三年。

她真的没有办法,就像她知道,即便方霭辰知道了她的秘密,可她为了能够活下来,也不得不忍辱负重地让他活下去。

苏衾为此感到恐惧,她痛到浑身发抖,冷汗滚滚,眼泪沾湿了她的脸。这些全然是这具身子的应激反应。

虎皮被抓到褶皱。她随手抓起一尊杯,狠狠投掷出去,脆声响彻这个大殿。

方霭辰在她身边,望着她狼狈不堪的模样,听她口中喃喃:“不要晃了!”

苏衾眼中的世界已经变得颠倒不清。

她疲惫又戒备地蜷缩起手脚,这时候又后悔起刚才没有下定决心让他滚出去,她还将所有人都赶出殿,若是只留他们二人在,方霭辰会不会对她做出什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