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地瓜干
等洗好碗,姥姥领着妞妞,回到姥爷的房间。
吃饱喝足的姥爷半阖着眼,躺在床上,午后的暖阳让人昏昏欲睡。
姥姥拿沾湿的手绢帮他擦了擦嘴。
“要听故事。”姥爷迷迷糊糊地嘟哝了一句。
姥姥好笑地看着他和半步不离自己的小孙女。
爷孙如出一辙,都是故事迷。
妞妞自觉地去自己房间,抱来她的小被子小枕头,铺到床上。
姥爷睡一边,妞妞睡一边,姥姥躺中间。
“姥姥,等午觉醒了,我也要跟你们去买地瓜干。”
“好啊,”姥姥轻轻摇着蒲扇,帮小孙女扇风:“我想想,我们故事讲到哪了?”
“讲到姜明珍六岁,何玉要回乡下。在他回去前,姜明珍被他讨厌,还被鸟屎砸了,她对何玉说‘活芋,你一定会后悔的’。”妞妞记得一清二楚,一下子把上次的断点找回来了。
“嗯,然后姜明珍就开始想办法,要怎么让他后悔了。”
“什么办法?” 妞妞睁大眼,聚精会神地听。
“他不是说我丑、脾气坏,永远不会娶我吗?我计划啊,用美貌迷倒何玉,在他为我痴狂非我不娶时,我嫁给别人。何玉痛哭流涕陷入疯癫,至此思念着我度过一生。”
姥姥讲这话时,表情可拽了。
如果闭着眼睛的姥爷没有弯起嘴角的话,她会一直保持这个嘚瑟的状态。
“姥姥,姥爷在笑你呢。”观察到这一幕的妞妞立刻告状。
“笑什么笑,”老脸微红,姥姥轻咳道:“我非常严肃的好吗。”
“姥爷刚才告诉我,何玉没有后悔呢。”妞妞继续补刀。
姥姥上手捏姥爷的脸了,捏得姥爷“啊啊”地叫痛……
泄愤结束,她继续回来讲故事。
“让何玉后悔的计划在我看来是相当可行的,唯有两点。”
姥姥掰着指头,声音郎朗。
“一,在人生的赛场上,何玉的牌越拿越好。”
“二,我越长越丑。”
“噗。”第一声是妞妞笑的。
“噗。”第二声是姥爷笑的。
“啊啊……”姥爷的脸又被捏了。
“什么叫何玉的牌越拿越好啊?”听不懂赌鬼姥姥的比喻,妞妞举手发问。
“嗯,这个要怎么说呢。”
姥姥思考着让她能够理解的词。
“比如一个人生下来就是公主,身体健康、漂漂亮亮、家庭和睦,我们可以说,她拿了一手好牌。她的人生的开场,拥有了相当好的条件,这些条件能够帮助她未来比较轻松地实现自己的理想,过上幸福的人生。”
“而何玉呢,他的幼年时期,手上的牌是不好的,意思是,他拥有的条件不好。父亲因为工地的事故去世,母亲是保姆,他们是乡下来的,家中贫穷。因为要讨回工伤赔偿款,他和妈妈回到乡下,这一回就是好几年,保姆的工作都没了。”
这一解释,妞妞觉得自己明白了。
不过她很震惊:“何玉回去了好几年?他不是说自己最多一两月就会回去吗?”
“这不是他和他妈妈能够控制的事。他们想的是,回去拿到赔偿款,然后继续到姜家来打工。但是实际去要那笔钱,并非那么简单。何玉爸爸工作的工地,不是第一次出现事故,被拖欠工资的工人、需要赔偿款的工人,不止他们一家。为了要到钱,何玉的妈妈和工人啊亲戚啊,去到那个老板家闹,去工地闹,闹了几个月,一分钱都没拿到。一年后,工地的工程烂尾,老板直接跑路了,他们开始走司法程序,找律师、上法院、出示证明,告老板……维权是非常漫长的过程啊,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财力。”
姥姥摸摸妞妞的脑袋:“是不是听得很懵?”
确实是,这一番话把妞妞都说困了。
她听进去的只有:何玉他们要到钱很难,工地老板是坏人。
“总归,因为家里的事,小学的前几年何玉没去读,一直在乡下呆着。那为什么我说他的牌越拿越好呢……”
“后来,何玉自学了一段时间,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直接跳级到四年级。不久后,他们的官司胜诉,他父亲工伤死亡的赔偿款顺利要了回来。那时候何玉的亲戚正在做服装生意,让何玉家入股,他们把钱放进去小赚了一笔。然后,他妈妈就直接在乡下租了个店面,开起服装店……”
妞妞更适应姥姥像之前那样,慢慢细述故事的情节。
这会儿的节奏太快,她的小脑袋跟不上了,乱成一团浆糊。姥姥的声音像那搅拌浆糊的勺子,她有时候听进去一点点,意识清醒了一下,但很快地,浆糊漫过来,意识又咕嘟嘟地沉下去。
她打了个哈欠,身边有清凉的蒲扇带来的风,身侧一沉,姥姥也躺了下来。
微风阵阵,姥姥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伴随妞妞进入睡眠。
“何玉上到初中,被老师发现他画画的才能,推荐他的画去参赛。这小子一举拿下大奖,在颁奖大会上被电视台采访。等到高中的时候,他自己品学兼优、家里也不缺钱,甚至有人想资助他办画展。”
“他小时候就聪明机灵,而且,他越长大,运气越好。他就是那种,我和他一起去买饮料的话,我会抽到‘谢谢惠顾’,他准会抽到‘再来一瓶’,那种好运气的人。”
妞妞睡着了。
姥姥悄悄地往身后一看,老头子也睡了。
“真的很夸张,他在路上走着,都很容易捡到钱,他啊……”
合上眼,姥姥含含糊糊讲着话,不知道说到哪一句,没了声音。
困倦又好眠的午后。
窗外的树木遮蔽充足的阳光,连风儿也不打扰。
它越过树梢,不惊动叶子,不惊动美梦,很快地去往别的地方。
……
身旁有轻微的鼾声,妞妞迷迷糊糊睁开眼,感受到有凉风吹在自己脸上。
姥姥还睡着,手搭在她的肚子上,护着她。
扇风的人是姥爷。他把自己的身体往上挪了一些,靠着床板,用一个好像不太稳固的姿势,给她和姥姥扇扇子。
妞妞张口,想把姥姥叫起来。
姥爷抿着唇,冲她摇摇头。
唯一能动的那只手握着蒲扇,他将它收到嘴边,做出噤声的手势。
姥姥睡得正香,大概是不想吵醒她。
他挥手让妞妞躺下。
妞妞老实地倒了回去,窝在姥姥旁边,享受姥爷扇的扇子。
他们家里的人好像都会打呼噜,妞妞遗传妈妈,妈妈说她是遗传姥姥的。
姥姥打呼噜的声音和平时她说话声音不一样,姥姥的普通话标准,是一个耐心又和蔼的长辈。而打鼾的姥姥,像一只笨笨憨憨的小猪猪。
蒲扇的风带起几根发丝,散在姥姥的脸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