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皇后

皇后已在建章宫外等了许久,用晚膳时,侍女来报说,陆惠妃已经回宫、圣上还未回銮,如同嚼蜡的膳食,吃在她口中,便愈发不是滋味,难以下咽。21GGD 21

一桌炊金馔玉的精美膳食,直至凉透,她也没有真正用上几筷子,心腹素葭担心她饿着身体,劝问可要进些小食享用,可她脑海里一直回响着今日下午太后娘娘所说的话,被绣花针戳破的指尖,似乎也一直疼到晚上,半点用膳的心思也没有,摆了摆手,令侍女将膳食撤下。

她这皇后娘娘的生活,看起来高高在上、荣华无比,实则,说起来,也很简单,平日里独自用完晚膳后,她便看看书、写写字、抚抚琴,等到倦意上来,便命人伺候沐浴更衣,而后独自安寝,比在家做女儿时,还要清静几分。

但今夜,她无法静下心来看半页书、写半个字,也没有半分困意,一个人在长春宫花窗之下,坐了许久,眼望着殿外夜色越来越深,而圣上,一直没有回来。

这时节是暮春,透窗的夜风都是微暖微香的,那香气里,有牡丹,有蔷薇,有芙蓉,有玉兰,独独没有梅花,梅花欺霜傲雪,不会在这百花齐绽的时节开放,她宫外的香雪海,在这花团锦簇的季节,只会凋零,悄落成泥,杳无踪迹。

一年又一年,她宫外的梅花,开了已有八个冬天,第一年梅花初绽时,她是十三岁的大梁皇后,世人道圣上与皇后青梅竹马,为博皇后一笑,集天下梅花珍种,种在长春宫外,帝后相谐,感情甚笃。

梅花开到如今,再没有人说这样的话,皇后离了长春宫殿,在无花的梅林中走了许久,停下脚步,轻问身边,“陛下回来了吗?”

身边侍女轻轻摇头,“还未……”

皇后也不知心中在想什么,好像在想许多事,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她在沉默的月色下无言地走着,隐约想起十一年前的一个晚上,她也是这样,沉默地在月色下走着,不言不语,表面是沉静的郡主贵女,心里头却乱糟糟的,初萌的少女情怀,如沸腾的水泡,咕噜噜地直往外冒。

……圣上要为太子殿下选妃了,会是谁呢……听说圣上随太子心意,太子殿下,会选谁呢……

……该是谁呢?

……该是她啊……

……她是华阳公主与武安侯之女,与殿下身份亲近而又相配;她的父母亲,暗助殿下登上太子之位,她的胞弟,是殿下最好的兄弟朋友;她与殿下打小相识、青梅竹马,殿下的生母姜贵妃娘娘,很是喜欢她,而她的父母亲,也有意她为未来皇后;她知道她就是与殿下关系最要好的世家贵女,再没有别的身份相当的同龄女孩儿,与殿下关系这般亲近……

……这是天作之合啊……

……这是天作之合吗……

皇后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建章宫前,殿中有灯火,但她的太子殿下,却不在那里,皇后站在殿前高高的丹墀上,望向绵延不尽的夜色宫阙,心道,圣上现下,是在她那里吗……在那里,做什么呢……

她在夜风中站了许久,终于等到圣驾回銮的灯光,七八年前,有时圣上有事离宫、入夜方归,她也这般等在建章宫前,在夜色中眺望着他归来的灯火——那时,她还常伴着他起居建章宫,他下辇见到她等在殿前,便会道:“淑音,你不必等朕的,早些安置才是,这样等在殿外受风,小心着凉。”

圣上待她总是体贴的,体贴到……客气……

可那时她不懂,以为这就是夫妻恩爱的“相敬如宾”,日日欢喜,欢喜地不问外事,只知母亲与圣上有些不和,不知前朝已越发暗流汹涌,一年比一年剑拔弩张。

一次夜里,她见批阅奏折的圣上,困倦到趴在御案上睡着,取了披风披在他的身上,又躬身去捡掉在地上的奏折,翻开的奏折刚拿在手里,就听到圣上嗓音微冷:“淑音!”

她怔怔抬首看去,见圣上已经醒了,肩头的披风,也掉落在了地上,圣上见她愣着了,似意识到方才语气有些严冷,缓和了声气,边自她手中拿过那道奏折,边温声道:“你先歇下吧,朕看完奏折再安置。”

她道:“……那臣妾去了,陛下也早些安置,身体要紧。”

圣上含笑道“好”,她转身走了几步,回头看圣上就这般拿着奏折、望着她走远,后来,她走得更远,没多久,圣上对她说,长春宫外的梅花开了,若能每日清晨,都在梅香中醒来,那真是人生一大风雅乐事。

于是她搬回了长春宫,等到来年梅花凋落的时候,也没有再搬回去,梅花落了,可春日里百花齐放,圣上开了选秀,鲜妍的世家女子,亦似香花,姹紫嫣红地盛开在原本一支独秀的后宫中。

短暂的雨露均沾之后,圣上开始专宠冯氏,将其晋为在她之下的贵妃,冯氏婉顺娇柔,如一支菟丝花,紧紧攀附着圣上,荣宠数年不衰,她有时看着圣上那般长情盛宠,都在心底害怕,害怕已占了她夫君心意的冯氏,再进一步,连她这妻子的位置,也要夺走。

但到底没有,不管前朝如何明争暗斗,不管冯氏如何圣眷优渥,她皇后的位置,始终稳如泰山,冯氏亦不敢在她面前放肆半分,她有时想,这是因为母亲前朝势力庞大、冯氏在内的世家妃嫔心存忌惮的缘故,有时想,这是因为太后娘娘看着她长大,打心眼里疼爱她,这情分旁的妃嫔都不会有,也有时忍不住想,是不是在圣上心底,不管如何爱宠别的女子,但妻子的位置,永只能是她的……

她想啊想啊,从起初的忧惶羡嫉,到后来的心气消平,冯氏自掘坟墓,做下错事,一夜之间,尽失恩宠,曾是那般宠爱冯氏的圣上,只不过一夜,就断了情分,说丢开就丢开了,毫不留恋……

……圣上真的宠爱冯氏吗?……那真的是宠爱吗?……

……冯氏贵为贵妃,荣宠无限之时,为何要设下毒计,自掘坟墓地去谋害明郎的妻子,真是因为去夏的落水流产一事吗?……若既如此嫉恨,认定是温蘅有意害她流产,为何当时不动手报复,一直生生拖了八九个月……

……冯氏一动手害人,只隔一日,明郎便与温蘅和离,所谓的和离理由,虽说得有板有眼,但不能叫人完全信服,无论她与太后娘娘如何苦劝,他二人都铁了心要分开,不但不顾念半点夫妻情分,甚至连腹中的孩子,都挽不住他们的婚姻……

还有除夕夜圣上的反常、所谓永安公主的身份……那般多的迹象与猜疑,都指向了同一个可能的答案,一个叫她惊惧到心头冰凉的答案,皇后静望着夜色中御辇近前,垂下眼,亦压下满心寒凉,如仪见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