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铜错金银喜鹊登枝宫灯发出轻微的哔啵声响,暖黄的灯光滤过烟笼雾罩般的水墨绡纱帐,将他冷硬的面容照得朦朦胧胧。

许久,朝朝才听到他的回答:“我不知道。”

朝朝惊讶: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总不成他和她一样,上一世的记忆不全吧?

可如果是这样,他的脸色为什么会变,抱着她的手为什么会发抖?

他见她表情,知道她在想什么,低声道:“上一世,我走得比你早。没能陪你到最后。”

这个答案全然出乎朝朝的意料。她明明在梦中看到,她胸插长剑,气息奄奄地倒在他怀中。一剑穿心的痛苦刻骨铭心,至今难忘。

可看他神情,却全不似作伪。

朝朝糊涂了,迷茫地看向他。

赵韧闭了闭眼,告诉她道:“你那次中了剑,伤势十分严重,但没有死。松石道长正好在附近,救下了你的命。”

朝朝仔细回想,梦中她只看到乌兰血淋淋地倒在鹰奴怀中,说了句“鹰奴,惟愿来世”,确实没看到乌兰的死亡。

她不由笑了:“那我的运气可真好,伤得那么重,连相约来世的话都说了,居然活了下来。”

他眼神挪开,“嗯”了声:“我们朝朝一直是个有福气的。”

她没有看到他目中的黯淡,疑惑道:“我怎么会中剑?”

他含糊道:“达罕儿部被灭,古达木只身逃出,悄悄潜入定州,结果发现了你。”

朝朝恍然大悟:“原来是古达木干的。”

他道:“是我没有护好你。”

朝朝道:“这怎么能怪你,你总有自己的事要忙,总不成一直跟在我身边吧?”她说着,眉眼弯起,笑盈盈地问道,“那后来我被救醒了,你有没有好好珍惜我?”

他见她烟眸潋滟,笑容璀璨,呼吸窒住,片刻后才答道:“朝朝永远是我的珍宝。”

朝朝没提防他说了这么一句,饶是她素来大方,也被他直白的陈词说得害羞起来。苍白的脸儿如染上了红云,玉靥生娇,更添艳色。

赵韧怔怔地看着她,目光幽深,一瞬不瞬。

朝朝的脸更红了,不自在地移开目光,还想再多问几句上一世的事,谈德升端了一碗药进来:“娘娘,该吃药了。”

药极苦,朝朝喝得愁眉苦脸,痛不欲生。赵韧看得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心软成一团:她是把他当亲近的人,才不再苦撑着面子,什么娇气模样都显露了。

好不容易哄着她全部喝下去了,又亲自服侍她漱口,取了蜜饯给她压味。他想了想,对谈德升道:“和道长商量商量,能不能配些略微不苦的药?”

谈德升苦着脸:“陛下,道长的脾气你也知道。”松石道长出了名的烈性,和他商量换药,他能直接不给看病。

赵韧神色淡淡:“朕知道,你就和他说,朕内库藏了一本药王亲笔的《千金方》,他若能想法子让皇后的药不那么苦,朕就把那本《千金方》赠给他。”

谈德升吃了一惊:“陛下!”药王亲笔的《千金方》,那可是内库的珍藏。

赵韧睨了他一眼,谈德升不敢说话了,低头应下:“是。”

朝朝伏在他怀中,听着两人对话,哭笑不得:赵韧他可真是。一颗心却如泡温水,暖暖的,涨涨的,有太多话想要和他说。

只是一番折腾后,她到底精神不济,纵然还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也不由沉沉睡了过去。

赵韧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平,命虞竹带了两个小宫女在殿内守着她,示意谈德升跟他到外间。

踏出殿门的一刹那,他柔色全敛,面现森然,问道:“人都看起来了?”

谈德升应道:“是。”

赵韧声音冰冷:“你亲自审问,不得走漏一丝一毫的消息。”

谈德升郑重应下。

谈德升的效率极高,等到朝朝有力气下床,谈德升对她身边几个侍女的调查也有了结果。赵韧拿到结果,想了想,亲自过来告诉朝朝。

朝朝听到他说出叛徒的名字时,心里沉了沉,黯然道:“她跟了我将近十年,我待她素来不薄。”

赵韧道:“她背后之人不简单。她跟着你,只能一直做宫女,顶天了做个女官,论资排辈,上面还有别人压着,不如搏一搏。”

朝朝幽幽叹息。

赵韧道:“你若不忍处置她,朕来出手。”

朝朝沉默许久,摇了摇头。

赵韧眉头微皱:“还是不忍心?”

“不是。”朝朝摇头道,“何必打草惊蛇?留着她,说不定能钓出后面的大鱼来。”

赵韧冷笑:“处置了她,朕一样能抓到后面的大鱼。”

朝朝抬眼看他,他眉眼紧锁,威势迫人,面上的冰霜几欲化为实质。她眉眼温柔,伸出双臂揽住了他,安抚地唤道:“陛下。”

赵韧身子一僵,满身的棱角在这一声呼唤中不知不觉柔软了下来。

朝朝含笑道:“陛下的本事我自然相信,可是,那人害得我这么惨,我想亲手抓住他。”

赵韧的眉头皱得更紧,不赞成地道:“太危险了。”

朝朝亲了亲他的嘴角:“不是有陛下护着我吗?横竖这三个月我要拔毒,也做不了别的,正好找点事做打发时间。”

她柔软的红唇轻轻啜着他的唇角,又香又软,又酥又甜,仿佛一只小奶猫,小心翼翼地享用着自己的食物。赵韧的心一下子软得一塌糊涂,一时间,丢盔弃甲,什么都答应了下来。

*

翌日,朝朝搬回了显阳殿。

明面上,赵韧的旨意是要她好好静养,早日恢复身子,实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从太极殿西堂的夜夜伴驾,到回显阳殿独守空房,皇后怕是失宠了。

越来越多的蛛丝马迹验证了众人的猜测。

皇后搬回显阳殿后,赵韧很快以静养的名义,将管理六宫之权又交回了徐太后手中;朝堂之上,他破天荒没有驳斥臣子请求他选妃的奏折;他偶尔会去显阳殿,却从不留宿。

显然,皇后几次侍寝病倒的事惹了他厌弃。一个无法侍奉君王,孕育江山继承人的皇后根本称不上合格的皇后。现在,只不过是看在花家和梧山书院的面上,不得不维持着面上情罢了。

一时,各路人马都蠢蠢欲动。

徐太后的寿康殿越发热闹,衬得显阳殿格外冷清凄凉。

这会儿,众人心目中格外冷清凄凉的显阳殿中雅雀无声。显阳殿东次间,窗扉紧闭,珠帘低垂,满室沁香。

朝朝长发披散,半躺在软榻上,只穿了件薄薄的半臂,露出两截雪也似的纤细手臂,拿着一卷书册,正在翻阅。

吹墨跪坐在一旁,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的手指灵巧地剥着西域进贡的水晶葡萄,用银刀剖开,仔细地剔除葡萄籽,放在一旁空着的白玉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