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岑元九的套间自带会客室,但是四男两女一排开,仍觉局促。
几位男士绅士地把小沙发让给两位女士,各自寻了座椅。
邓昱年轻,干脆搬了个小茶几过来坐。
谢迟迟虽然能坐得舒服些,可是偏偏和梁婴彼此间隔的距离极近。
梁影后虽然身材娇小,仪态大方,但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势,却让谢迟迟如坐针毡,只觉得自己挨着她的那半边身子,堪比挨了狂吹冷风的空调,冷飕飕地发寒。
岑元九捧着个大瓷缸,弓着身子,活似个旧时代的文人,见都落座了才点头道:“好,基本都是老相识了,我也不废话,谁先来?”
岑元九这话,虽然是冲着大伙儿说的,眼神却是给到了梁婴身上。
梁婴因为上一部商业电影砸了,亟待掏出新作品来挽回选片口碑,宫小曼这个角色才是她起初的目标,不料被牧乙给拒绝了,这才退而求其次,来演张素。
为了给《乱世名伶》留档期,梁影后甚至足足半年没再接戏。
和梁婴娇小的身材相反,这位影后的暴脾气业内闻名。能否和饰演宫小曼的谢迟迟合拍,尚未可知,便是岑元九,也不愿意点这个火.药.桶。
梁婴果然先动了。
只见她唇角微勾,优雅地把身子靠在沙发背上,不紧不慢地说道:“要往常啊,我肯定抢这个先儿,不过今儿我倚老卖老,倒是想先听听我身边这漂亮妹妹的功底。”
梁婴本身是沪市人,但这几句说下来,却是多有儿化音,带着京腔的俏皮。
她气声婉转,优雅含蓄,活脱脱剧里的京城闺秀张素的形象。
尤其是尾音带一点小上挑,将少女的活泼感体现得惟妙惟肖,尽展影后的功底。
明明还没有念台词呢,就已经端出了戏中的架儿,岑元九也只能摇头叹息:姜还是老的辣,老戏骨不愧是老戏骨。
梁婴抿着唇,轻快地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谢迟迟,复又笑道:“听说牧导一见到这位谢妹妹,就赞叹是宫小曼再世,前儿拍定妆照的时候,更是半个剧组都轰动了。后来见着片子,那是真好看,就像老照片里走出来的似得,又年轻又漂亮。牧导的眼光呀……还真的是一如既往地毒辣呢。”
是的,梁婴承认谢迟迟这张脸扮上了,是真不错。
但是,一个唱跳的少女组合里出来的歌手,炒作一个顶俩,能经得住推敲的作品一个没有,坐那儿局局促促的,都不敢和自己目光直视,就这么一个行外人,来演名角儿宫小曼?
就怕,也就只有年轻漂亮了。
梁婴的话风不对味,在座的哪里听不出来。
都是老江湖,撕也撕得文质彬彬,如化骨绵掌,那毒都萃在里面了。
一时间场面不免凝滞。
邓昱毕竟年龄小,资历浅,不敢接话。演反派杉山七郎的孔司翰也是老戏骨,一样地看不起流量明星,更是跷二郎腿,看这场女一和女二之间的好戏。
末了,还是傅今歌挺身而出,帮着谢迟迟挡刀道:
“既然婴姐有兴趣,正好明天开机就是我和谢迟迟的戏,来,迟迟,咱俩先给婴姐过一过这第一幕?”
在座的都已经接到了场记做好的明天的拍戏安排,傅今歌说的第一幕,正是整个电影前五分之一的一处小高潮。
事实上,和许多人想象得不一样的是,影视剧拍摄中,只有非常罕见的情况,才会按照剧本故事的时间顺序来拍摄。
一般为了节省成本和拍摄时间,电影拍摄都会根据场景、演员档期等多种因素,将整个故事拆分开来拍摄。
比如第一幕里的计家班后台,就是典型的人工搭制的棚景拍摄,拍摄过程里,就会将剧本中所有发生在这里的镜头,集中在一起拍完。
而这种拆分拍摄,对演员自然有极高的要求。要想在顺序错乱的拍摄中,稳稳地把握住递进的情绪展现,需要相当深刻的人物沉浸感。
演技二字,也就体现在这里了。
傅今歌提到的这一幕戏,便是情绪冲突感极其浓烈的一幕。
把谢迟迟和傅今歌的这一幕戏放在第一个拍,显然也暗藏着导演组的不放心——
以牧导的强势,若是真有不妥,临阵换将也不意外。
傅今歌探究地看向谢迟迟:“迟迟,怎么样,可以吗?”
虽然傅今歌和谢迟迟相熟,但是私交归私交,电影归电影。他对谢迟迟的京调有信心,但对她的戏,也是心下没底。
一部精品巨制,容不得演技洼地。
电影的质量事关所有演职人员。
所以今天这场剧本朗读会,对谢迟迟来讲,就是一场集体演技考校会,便是傅今歌,也绝对不会给她放水。
谢迟迟打从坐下起,就一直没支声。
她深知想获取别人的尊重,不能靠说,只能靠做。
因为之前的八卦,谢迟迟一进门,就感觉自己情绪太跳脱,所以捧着手里插满纸条,活生生被她翻厚了一倍的剧本,慢慢地把自己沉下来。
直到傅今歌这一问,她这才抬起头。
“可以,我准备好了。”
话音方落,众目睽睽之下,谢迟迟的表情就变了。
只见她顿了顿,眼睛突然微微圆睁,启唇斥道:“师哥,日本人许了你多少钱,你要给他们唱?!”
谢迟迟的眼型极美,瞪眼的过程中,纤长浓密的睫毛微颤,乌溜溜的眼瞳一点点张开,活似白水银里养的两丸黑水银,和着她的叱问,在眼圈里剧烈颤动。
比她的眼神更令人惊艳的,还有那将愤怒不甘、不敢置信的情绪,表达得淋漓尽致的声音。
那声音虽不大,但字字铿锵,如击玉敲金,隐忍里,满是澎湃的情感。
虽然只一句,可在场的老戏骨们,都能听出来里面的火候。
要知道,凡是没有经过专业台词训练,就贸然上镜用原声的演员,多数都会出现“让人听不清台词”的问题。往往不是气息弱,咬字不清,就是声音小,没穿透力,收音师的设备稍稍放远点,那台词就含含混混,分不出个数。
可谢迟迟的台词一出,却打破了这种新人定律。
梁婴仿佛看见了最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头甚至微微后仰,和其他人一起,张目结舌。
傅今歌却听得眼睛一亮,立刻接道:“就唱一次,就这一段!”
谢迟迟的台词都已烂熟于心,她直直地瞪着傅今歌,仿佛剧中的宫小曼一样,正义凛然地质问着她的计师哥:
“唱一声也不行!师哥,我们是伶人,可更是中国人!这身骨气要是没了,那可就真成了外面人骂的——无情无义下九流了!”
她的气声极稳,蓄中有放。
明明是一连串的怒斥,却完美地实现了吐字归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