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被他这么一搅和,心情倒是没那么低落了,我摸着脸颊抬杠道:“人脸怎么会像猪肝呢,你怕是只吃过盘子里切成片的卤猪肝,没见过生猪肝一整个长什么样吧?”

“难道你见过?”

“我当然见过。”三婶只会说这个东西好那个东西贵,然后一个劲地塞给我,从不管好吃还是难吃;我若抱怨,小周娘子又要责备她,因此我没少溜进庖厨自己找吃的,不然也不会跟樊增相熟,“要说胀红的人脸,应该更像猪心才对。”

虞重锐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一个花容月貌的年轻姑娘把自己的脸比作猪心的。”

一时之间,我竟分不清他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其实我也就见过一次。那时我只有八岁,樊增拿猪心吓我,假装从心口一抓,捧出一颗猪心来,骗我说他把自己的心掏出来了。我吓得哇哇大哭,把那颗猪心往他胸口塞。人怎么能没有心呢,岂不是马上就会死?

为此樊增被厨房掌事的厨娘狠狠责骂了一顿。他低声下气地赔完礼,心里不服气,嘟囔说他只是想变个戏法逗逗我玩罢了。

我见他没事不会死就放下心来不哭了,又怕掌事罚他俸钱,便帮腔说我在跟他学变戏法,他变得太好太像了我才信以为真吓哭的,实际上我觉得可好玩了。

樊增马上附和说对对对,人心本来就跟猪心很像嘛,就是小一圈而已。

掌事斥问他:你怎么知道人的心长什么样子,难道你见过?

樊增轻描淡写地辩解说他在刑场看处决死囚时见到的。

那时我还小,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也从未对他生疑。现在想来,陛下虽然法令严苛、砍过很多人的头,但我朝的律法里似乎并没有对囚犯开膛破肚示众这项酷刑。

为了让掌事相信我们在学戏法,樊增又从旁边刚杀的鸡肚子里掏出一颗鸡心来丢在我手里:“喏,你拿这个小的,就学我刚才的法子去吓你的小姐妹,保管一吓一个准!”

掌事拿扫帚柄敲他的头:“你都教小姐什么下三滥的玩意儿!”一边来拨我手里的鸡心:“小姐快扔掉!多腌臜啊!”

我把双手一合躲开:“真的是我、我自己想学的,我就喜欢这些有趣的玩意儿,出去好多人抢着跟我玩呢!你别打他了!”

厨娘不敢违抗我的命令,毕竟她只是个厨娘,家里又只有我一个女孩儿,她也不确定大户人家的小姐里出现胡闹讨嫌的熊孩子应该怎么办。

那颗鸡心软软的、滑溜溜的躺在我手心里,让人无所适从。

我捧着鸡心离开厨房,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那是一颗心,虽然它的主人只是一只鸡,一只马上要炖成鸡汤的鸡,但它毕竟是一颗心啊!或许我不应该随手把它扔在路边草丛里。

我曾经养过一只抓来的小麻雀,但它很快就死了,从那以后我就没再养过活物。我把小麻雀埋在院子里光风雨露最好的大树下。祖父很信风水,家里是绝对不能有“坟”这种东西的,即使是一只麻雀的坟。所以它既没有墓碑,也没有堆起小土包,只有我在树干上刻的一个记号。

我可以把这颗鸡心埋在它身边。鸡和麻雀都有尖喙、翅膀和羽毛,叫声都是咕咕咕的,可能是亲戚,它们俩还可以互相作伴说说话。

我把鸡心放在帕子里,正要包起来,迎面遇到了俞表妹和她的丫鬟织香。俞表妹刚从老家过来投奔三婶没多久,原先家境平平,但论言行举止,她似乎比我更像一个端庄矜持的大家小姐。

看到我手里的鸡心,她马上举起手帕掩鼻,柳眉轻蹙细声细气地说:“咦——姑娘家怎么玩这种东西,好恶心。”

那时我不知道,数月前她刚刚看着自己舅舅一家反锁在屋里,任由他们被洪水吞没;更不知道,其实她原本就应该是贺家的小姐。

她是我第一个妹妹,娇弱可怜,我唯恐吓着了她,连忙把鸡心包好收在袖子里。

这一收我就忘了,因为半路君柳忽然来了,说姑姑想我了要接我进宫。我在宫里的时间比在家只多不少,衣裳器物也都是齐全的,什么都不用带,每次都是君柳来传个话就直接带我过去。

到下午得闲了,我才想起袖筒的手帕里还包着一颗鸡心,时间长恐怕要腐坏了,等不及回家再把它跟小麻雀葬在一起,不如悄悄埋在御花园的花丛里。它本是一只寻常的乡下鸡,在皇宫的花园里入土为安,还可以顺道见见世面,总好过炖成汤祭五脏庙,我想它会瞑目的。

我捡了一根小竹片蹲在花坛里吭哧吭哧挖土时,信王揣了一包松子糖来找我。德太妃在陛下面前抱怨信王正经饭食不好好吃,就喜欢这些甜甜的小零嘴儿,把自己吃成了一个圆滚滚的小胖子。半月不见,他好像又胖了。

信王兴冲冲地含着松子糖问我:“泥又在搞森么玩意儿呢?”

我只顾埋头挖坑,不想理他。他又懒又馋,明明比我大五岁,却总喜欢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拾人牙慧,我不喜欢带他玩儿。

挖好了一个碗大的小坑,我把帕子包袱拿出来打开。捂了半天,鸡心里没洗干净的余血渗了出来,染污了素白的帕子。

啪嗒一声,信王手里的松子糖掉在了地上。

他面色惊恐地伸手指着我,手指和嘴唇一个劲地哆嗦:“你你你……这这这……”

我刚想和他解释,他忽然“哇呀”一声怪叫,转身边哭边狂奔:“血!还有烂乎乎的人肉!好可怕呀呜呜呜呜……”

那是鸡肉不是人肉!十三岁的男孩子还这么胆小吗?

信王跑回去找德太妃哭诉告状。德太妃最会一惊一乍小题大做,带着哭包信王和一大帮人去找姑姑算账,还把陛下也惊动了。等姑姑把我叫过去问话对质,我的罪名已经变成了用血肉模糊恶心腐烂的动物残肢冒充尸体恶作剧恐吓信王,信王吓得背过气去,已经开始发烧了。

我把那颗帕子包着冒了一点血水的鸡心罪证托出来时,人群里有围观看热闹的宫人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

从此宫里的人都知道,十三岁的信王不但是个嘴馋懒惰娇气的小胖子,胆子比芝麻还小,一点男子汉气概都没有,被一颗鸡心吓病了躲在德太妃怀里哭。

陛下责怪德太妃太过溺爱信王,有负于奉天皇帝。奉天皇帝天纵英才,若不是折于逆贼永王之手,必是一代明君。信王是他唯一的遗孤,如今被养成这个样子,如何向泉下的奉天皇帝和先帝后交代?

德太妃十分委屈,跪下说信王毕竟不是她亲生的,交给她抚养本就战战兢兢唯恐出差池,怎能下得去手严加管教?小孩子天性顽劣本就寻常,再大些自然就懂事了,陛下若觉得她教养得不好,不如另请高明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