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起初我以为只是营地里走水,匆忙起身披上衣服出来一看,竟是山上起火了。
去年留下的枯树枝叶又干又脆,烧起来哔啵作响,东风一吹,火势蔓延极快。吹落的火星掉到营地中,引燃了地上枯草和帐篷,有人捧着营中准备的水盆去灭火,被旁边的人拦住:“山都烧起来了,这点水能顶什么用?还是快跑吧!”
几个人将帐篷上的火扑灭,把里头的人救出来逃命。
山火未到,浓烟先至,营地里众人慌张奔逃,一片混乱。我的营帐挨着永嘉公主,赶过去一看,公主已经被人救走了;百官营帐在山脚外围,他们看到山上的动静,应该更容易撤退逃生,虞重锐的身手和应变能力我也信得过;又想起三皇子,他在高处圣驾行辕之侧,小孩子睡得死,也不知有没有人顾及他。
到了行在附近,没有找到三皇子,却遇上了陛下。今夜淑妃伴驾侍寝,两人都是刚从睡梦中惊醒,衣冠不整,被几名内侍搀扶着逃出行营。惊险仓皇之际,陛下的小中风遗症又显露出来,一瘸一拐跑得十分费力。
梁禄牵了两匹马过来,一边咳嗽一边对陛下说:“火势席卷实在太快,陛下请先上马至安全之地,保重圣躬要紧!”
他搀扶陛下上马,另一边内侍欲扶淑妃,陛下却转过头来喝道:“那匹马给梁溪县主!”
淑妃僵立当场难以置信,玉容惨白无色。
梁禄立刻反应过来,将另一匹马的缰绳递给我:“请县主护卫陛下先行,往东南三里有溪流河谷,到了水边就安全了,小人等保护淑妃随后就到!”
眼下我也无暇向淑妃解释了,听命上马,跟随陛下驰出营地。
骏马脚程快,起初还能看到一些人跟在我们身边奔逃,渐渐就听不到人声了。二月深夜里寒风迎面如刀,背后却是熊熊的山火,整座山都烧了起来,热浪浓烟直侵袭到数里之外。
后方的火光映得前路愈发晦暗,天上一丝星光也看不见,我只得紧随陛下的马蹄声闷头前行。跑了大约半刻多钟,三里地早就过了,并未见到梁禄所说的溪谷,我扬声向前方问:“陛下,我们是不是走错方向了?”
风声烈烈,马蹄未止,也不知他听见没有。
又疾驰了几里地,火光被我们远远抛在了身后,宛如天边一堆巨大而耀眼的篝火。我回头望了一眼再转回来,眼前更加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依靠马身倾斜判断我们在上坡,偶尔有树枝划过我的胳膊,似乎是一片密林。
我不敢走太快,勒住缰绳,前方陛下的宝马却突然一声长嘶悲鸣,蹄声凌乱,紧接着传来人马摔倒滚落的声响。
我连忙翻身下马,循声追过去:“陛下?陛下!”
无人应声,只听到马嘶嘶喘息,低声哀鸣。
眼睛渐渐适应了四周光线,隐约看得清树影道路。我踩着林子里的石块枯枝,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陛下坐骑身边。那马似是崴伤了腿,侧躺在地上,而马上的陛下则不见了踪影。
我扬声往左右喊:“陛下!您在哪儿?陛下!”
喊了好一阵,才听到左下方传来虚弱断续的声音:“朕……在这儿……”
猛然间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将昏暗的树林瞬间照亮,震耳雷声接踵而至,仿佛就在头顶高悬。伤马骤然受惊,竟挣扎着爬起嘶鸣,失控发狂往林子深处逃窜而去,转瞬不见了踪影。
借着闪电的光亮我看见了,陛下一身白袍,倒栽在坡下,暗夜里十分显眼。
我往他的方向走过去,一脚险些踏空,足下碎石枯叶簌簌而落。我改从旁边绕行,扶着树干一步步往下探,终于绕到坡下。
第一声雷电过后,远近又有了第二声、第三声,连绵不断。
陛下是侧着摔下来的,土坡底下还有一棵参天古树,他卡在裸露虬结的树根中,姿势古怪,远看甚至没有脑袋,走近了才发现脖颈扭成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在胸前。
我上前去想把他救下来,手刚一举起,立刻被他喝止。
“别动,”他艰难地说,口齿也不甚清晰,“朕……摔着……脖子了。”
我的手停在他颈侧三寸之处,不敢妄动。
颈项是人身上最脆弱的部分,摔断脖子,是不是很严重?我听人说过魏国公的儿子就是打马球从马上摔下来,折了脖颈,施救的人不懂,上去抬他,结果当场就死了。
我看着自己举在半空的手,和手掌之下陛下折弯扭曲的身形,心中忽然冒出一个胆大包天的念头。
如果……如果我现在把手放下去,不必做什么残忍血腥的举动,只要轻轻地摇一摇他,他是不是就再也不能控制我,我就可以从这个人的权力桎梏下解脱了?姑姑被逼自尽的冤仇,也可以伸张得报了?
电光忽现,青白的闪电将四野照得雪亮。陛下的脸埋在肘弯下,只露出一双眼睛,仿佛他把自己的头抱在臂弯里,眼珠子却还在动,让人毛骨悚然。
那双眼珠忽然转过来,从肘侧和树根的缝隙里盯着我问:“你想……干什么?!”
我悚然一惊,把手缩了回来。我刚才竟然起了……杀人的恶念吗?
而且他不是一般的人,他是当今天子,九五至尊。弑君之罪,天理难容,诛灭九族亦不为过。
他也是姑姑的夫君,是她用一生去热爱、拥护、追随的人。即使最终夫妇离心、情意不再,她宁可选择结束自己的性命,也没有想过要背叛离弃他。
姑姑,如果你在天有灵,你希望我为你报仇吗?还是希望我放过他?
我慢慢放下手,往后退了两步。
我没有权利夺走别人的生命,不管他是皇帝,还是其他与我有仇隙的普通人。
但是他逼死姑姑,至今毫无悔意,剥夺我后半生的自由,借姑姑和我的手杀了很多人,这些仇怨我也都记得,我不能原谅。
陛下的眼睛歪向斜侧空无之处,断断续续地命令道:“去……叫人……”
我往后退了几步,转身向密林深处相反的方向跑去。
既然我无法决定,那就交由上天来裁决吧。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离陛下堕马的地方跑出去了多远,只觉得林子里的树似乎越来越密了,远处锥山上的大火也被一丛丛树干斜枝切割成支离破碎的光影。
地上坑坑洼洼,枯叶踩上去又软又深,我跑得很费劲。我骑的那匹马听到动静,竟然小跑着追了上来。我往它背上抽了一鞭子,它吃痛咴咴地跑开了,不一会儿又调过头来,不远不近地跟在我身后。
跟着我有什么好,我正在做的是一件大逆不道、有违天理的恶行,是会掉脑袋的。
正这样想着,忽然觉得左脚被什么东西咬住了,我收势不及,一下迎面扑倒在地上,接着才感觉到脚踝处一阵尖锐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