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鲁迅(第4/6页)

鲁迅对创造社,虽则也时常有讥讽的言语,散发在各杂文里,但根底却并没有恶感。他到广州去之先,就有意和我们结成一条战线,来和反动势力拮抗的,这一段经过,恐怕只有我和鲁迅及景宋女士三人知道。

至于我个人与鲁迅的交谊呢,一则因系同乡,二则因所处的时代,所看的书,和所与交游的友人,都是同一类属的缘故,始终没有和他发生过冲突。

后来,创造社因被王独清挑拨离间,分成了派别,我因一时感情作用,和创造社脱离了关系,在当时,一批幼稚病的创造社同志,都受了王独清等的煽动,与太阳社联合起来攻击鲁迅,但我却始终以为他们的行动是越出了常轨,所以才和他计划出了《奔流》这一个杂志。

《奔流》的出版,并不是想和他们对抗,用意是在想介绍些真正的革命文艺的理论和作品,把那些犯幼稚病的“左倾”青年,稍稍纠正一点过来。

当编《奔流》的这一段时期,我以为是鲁迅的一生之中,对中国文艺影响最大的一个转变时期。

在这一年当中,鲁迅的介绍左翼文艺的正确理论的一步工作,才开始立下了系统。而他的后半生的工作的纲领,差不多全是在这一个时期里定下来的。

当时在上海负责在做秘密工作的几位同志,大抵都是在我静安寺路的寓居里进出的人;左翼作家联盟,和鲁迅的结合,实际上是我做的媒介。不过,左翼成立之后,我却并不愿意参加,原因是因为我的个性是不适合于这些工作的,我对于我自己,认识得很清,绝不愿担负一个空名,而不去做实际的事务;所以,左联成立之后,我就在一月之内,对他们公然地宣布了辞职。

但是暗中站在超然的地位,为左联及各工作者的帮忙,也着实不少。除来不及营救,已被他们杀死的许多青年不计外,在龙华,在租界捕房被拘去的许多作家,或则减刑,或则拒绝引渡,或则当时释放等案件,我现在还记得起来的,当不只十件八件的少数。

鲁迅的热心于提拔青年的一件事情,是大家在说的。但他的因此而受痛苦之深刻,却外边很少有人知道。像有些先受他的提拔,而后来却用攻击的方法以成自己的名的事情,还是彰明显著的事实,而另外还有些“挑了一担同情来到鲁迅那里,强迫他出很高的代价”的故事,外边的人,却大抵都不晓得了。在这里,我只举一个例:

在广州的时候,有一位青年的学生,因平时被鲁迅所感化而跟他到了上海。到了上海之后,鲁迅当然也收留他一道住在景云里那一所三层楼的弄堂房子里。但这一位青年,误解了鲁迅的意思,以为他没有儿子——当时海婴还没有生——所以收留自己和他住下,大约总是想把自己当作他的儿子的意思。后来,他又去找了一位女朋友来同住,意思是为鲁迅当儿媳妇的。可是,两人坐食在鲁迅的家里,零用衣饰之类,鲁迅当然是供给不了的;于是这一位自定的鲁迅的子嗣,就发生了很大的不满,要求鲁迅,一定要为他谋一出路。

鲁迅没法子,就来找我,教我为这青年去谋一职业,如报馆校对、书局伙计之类;假使是真的找不到职业,那么亦必须请一家书店或报馆在名义上用他做事,而每月的薪水三四十元,当由鲁迅自己拿出,由我转交给这书局或报馆,作为月薪来发给。

这事我向当时的现代书局说了,已经说定是每月由书局和鲁迅各拿出一半的钱来,使用这一位青年。但正当说好的时候,这一位青年却和爱人脱离了鲁迅而走了。

这一件事情,我记得章锡琛曾在鲁迅去世的时候写过一段短短的文章;但事实却很复杂,使鲁迅为难了好几个月。从这一回事情之后,鲁迅就爱说“青年是挑了一担同情来的”趣话。不过这仅仅是一例,此外,因同情青年的遭遇,而使他受到痛苦的事实还正多着哩!

民国十八年以后,因国共分家的结果,有许多青年,以及正义的斗士,都无故而被牺牲了。此外,还有许多从事革命运动的青年,在南京、上海,以及长江流域的通都大邑里,被捕的,正不知有多少。在上海专为这些革命志士以及失业工人等救济而设的一个团体,是共济会。但这时候,这救济会已经遭了当局之忌,不能公开工作了,所以弄成请了律师,也不能公然出庭,有了店铺作保,也不能去向法庭请求保释的局面。在这时候,带有国际性的民权保障自由大同盟,才在孙夫人(宋庆龄女士)、蔡先生(孑民)等的领导之下,在上海成立了起来。鲁迅和我,都是这自由大同盟的发起人,后来也连做了几任的干部,一直到南京的通缉令下来,杨杏佛被暗杀的时候为止。

在这自由大同盟活动的期间,对于平常的集会,总不出席的鲁迅,却于每次开会时一定先期而到,并且对于事务是一向不善处置的鲁迅,将分派给他的事务,也总办得井井有条。从这里,我们又可以看出,鲁迅不仅是一个只会舞文弄墨的空头文学家,对于实务,他原是也具有实际干才的。说到了实务,我又不得不想起我们合编的那一个杂志《奔流》——名义上,虽则是我和他合编的刊物,但关于校对、集稿、算发稿费等琐碎的事务,完全是鲁迅一个人效的劳。

他的做事务的精神,也可以从他的整理书斋,和校阅原稿等小事情上看得出来。一般和我们在同时做文字工作的人,在我所认识的中间,大抵十个有九个都是把书斋弄得杂乱无章的。而鲁迅的书斋,却在无论什么时候,都整理得必清必楚。他的校对的稿子,以及他自己的文章,涂改当然是不免,但总缮写得非常的清楚。

直到海婴长大了,有时候老要跑到他的书斋里去翻弄他的书本杂志之类,当这样的时候,我总看见他含着苦笑,对海婴说:“你这小捣乱看好了没有?”海婴含笑走了的时候,他总是一边谈着笑话,一边先把那些搅得零乱的书本子堆叠得好好,然后再来谈天。

记得有一次,海婴已经会得说话的时候了,我到他的书斋去的前一刻,海婴正在那里捣乱,翻看书里的插图。我去的时候,书本子还没有理好。鲁迅一见着我,就大笑着说:“海婴这小捣乱,他问我几时死;他的意思是我死了之后,这些书本都应该归他的。”

鲁迅的开怀大笑,我记得要以这一次为最兴高采烈。听这话的我,一边虽也在高笑,但暗地里一想到了“死”这一个定命,心里总不免有点难过。尤其是像鲁迅这样的人,我平时总不会把死和他联合起来想在一道。就是他自己,以及在旁边也在高笑的景宋女士,在当时当然也对于此这一个观念的极微细的实感都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