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鞑靼上议和书已有几日,但皇帝始终未对前线下达关于撤军的命令。朝臣私底下议论纷纷,后来实在忍不住,上朝的时候向皇帝问起,都被皇帝搪塞了过去。

裴章近来头疼得越发厉害,常常晚上整宿睡不着觉,梦见以前的人。

他瞒着外人,只院正来请平安脉的时候,让他看一看。院正跪在炕床边,收回手,久久不语。

裴章收回手,道:“只管说来。”

院正趴在地上:“敢问皇上,臣所开的安神汤药,您可有按时按量服用?”

裴章道:“自然。”

“皇上,请您务必说实话!”院正提高了声调。

在旁边的大内官道:“初时皇上觉得那汤药有用,便私下加大了服用的量和次数,近来那汤药也不怎么管用了。”

院正一怔,重重地叹了口气:“皇上!是药三分毒,您怎么能不知会臣一声,自己加重药量?这,这跟服毒没什么区别啊!那药本就是为了缓解您身体内的旧疾沉疴,臣再三叮嘱,要你按照臣的方子服用,您……”他频频摇头。

大内官震惊,低头问道:“院正,可是有什么不妥?”

“大大的不妥!这药本就是个以毒攻毒的作用,初时极有效,但时日久了,药效就会渐渐失去作用,到时候皇上的头疼就会愈演愈烈,再没办法用药物相抗衡!所以绝不可在一开始就加大药量!”

院正的话掷地有声,整个暖阁安静得落针可闻。裴章靠在炕上黄缎绣的五彩金龙靠背上,抬手揉了揉额头:“你直说吧,朕还有几年。”

“皇上!”大内官也跪在地上,“您可万万不能这么想啊!”

裴章扯了下嘴角:“朕的身体如何,自己心里有数。院正,不得欺君。”

院正左右为难,最后还是实话实说,舌头都在打颤:“少则五年,多则十年。皇上只需好生安养,或可更长久。”

裴章忍不住笑了下。一个皇帝,日理万机,如何好生安养?从前他就觉得时间不够用,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如今知道自己至多剩下十年,更不敢松懈,否则怎么能把江山交给元儿?生或死他并不是看得很重,臣工百姓,人人嘴里喊着“万岁万岁万万岁”,可古往今来,尚且没有皇帝活过百岁,何来万岁?

只恨老天不肯给他足够的时间,去完成那些心愿。吏治,漕运,开疆扩土,十年又怎么够呢?再给他三十年,五十年,他或许可以成为大业开国以来最伟大的皇帝。但现在没有时间了。

大内官已经开始跪在旁边抹泪。他知道这几年皇上有多不容易,这病多半是累出来的。好好的人,正春秋鼎盛,居然被告知只剩下十年的活头,任谁都受不了。

院正告退。

裴章表现得很平静,平静地下了炕床,坐在书案后面,提笔蘸墨。

写完之后,他对还哭哭啼啼的大内官说:“别哭了,把这封信用飞脚递送到开平卫。”

大内官连忙止了哭声,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皇上,您这是要……?”

裴章看向窗外,没有说话。

与此同时,在京城前往大同的一辆马车上,沈潆抱着襁褓中的孩子,依偎在裴延身边。裴延面前摆着一张舆图,他提笔在全国十二布政使司上面圈圈画画。

沈潆一出月子,他们就扮成行商之人,离开保定,北上前往大同。为了不过于引人注目,此行只带了青峰和易姑姑两人。昆仑则带着红菱和绿萝,用跟他们差不多的打扮,一路南下。

“侯爷在干什么?”沈潆问到。

裴延解释:“我在判断,一旦起事,全国会有多少地方拥护裴章。”

“有结果了吗?”

裴延自嘲一笑,搂着她的肩膀:“只怕除了西北军,没有人会帮我。要反皇帝,必须师出有名。如今我通敌的嫌疑未洗,仓促之间起事,只怕不妥。大同知府也是他的人。”

沈潆垂下眸子,手无意识地揪着襁褓的边沿。她是知道一个法子,能帮裴延,只不过那样会掀起惊涛巨浪,将裴章置到非常被动的局面。他虽然冷落过她,强行掳走她,但也不算是十恶不赦。她还无法下定决心,用那样的招数对付他。

“怎么了?”裴延拍了拍她的肩头,以为她是孩子抱累了,就接手道,“来,定哥儿,到爹爹这儿来,累着你娘了。”

大胖小子明显更喜欢娘怀里的奶香味,被抱走的时候扁了扁嘴,泫然欲泣。但到底是梦乡甜蜜,咕哝一声,又睡着了。月子里又黑又皱,出了月子倒是养的越发好了,头发像云团一样,眉毛还没长出来,相貌谈不上好坏。倒是皮肤变得又白又嫩,像刚蒸出来的馒头似的。在宋家的时候,那几个帮忙的奶娘都爱极了他,临别还抹了眼泪。

不过沈潆都是自己喂养。上辈子她没孩子缘,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个宝贝疙瘩,自然是事事亲力亲为,累是累了点,孩子也亲她。

沈潆看了裴延一眼,他眉眼祥和地看着儿子,嘴角含笑,俨然慈父,完全没有带兵的那种戾气。她其实不希望他去争那个位置。她是看着裴章一点点改变,所以心中万分抵触皇位。可他争那个位置不是为了别人,就是为了保护她,她又不能劝他不争。

她了解裴章,正因为了解,所以明白他们别无所择。要么乖乖地束手就擒,要么奋起反抗。她这辈子就像是被那座皇宫圈住了,怎么也逃不开。

只是京城里,沈家那一大家子,安定侯府那一家子,始终是沈潆的心结。如果到时候,裴章抓了他们来要挟,该如何是好?

“先头我让玉屏别来找我们,就在京郊那对老夫妇那里养伤,现在看来是对的。”沈潆帮儿子掖好襁褓,轻轻说道,“她在宫里呆惯了,比旁人警醒一些,说是那附近有人监视她。她能顺利出宫,想必还得了宫里某些娘娘的庇佑。”

裴延随口道:“那位玉屏姑娘似乎是原来皇后身边的女官?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沈潆被问得一愣。她一个平民女子,认识皇后身边的女官,还能让那女官为自己豁出性命,的确古怪。事到如今,有些事也应该告诉他了。

“其实我……”

怎料她刚开了个头,马车就停下来。青峰在外面说道:“爷,急报。”

原本魏老将军带着半数的京卫,已经将逼近京师的鞑靼大军重新打回了开平卫以北,鞑靼也上了议和书,双方暂且停战。怎料,皇帝竟然不顾魏老将军历经两场战事之苦,要他继续追击鞑靼。京卫是守护京师的,并没有在边境作战的经验,更没有深入西北草原荒漠的能力。

魏老将军上书劝谏,皇帝一意孤行,将他撤了职调回来,重又派徐器去接任,看样子不打到鞑靼的王庭,誓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