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吉瓦尔的座钟

布吉瓦尔:在巴黎西边的塞纳河畔,在十九世纪是巴黎人假日游玩的地方。

从布吉瓦尔到慕尼黑

这是第二帝国时期的一只座钟,镶的是阿尔及利亚的红玛瑙,绘有坎帕拉(坎帕拉:意大利城市名。)图案,镀金的钥匙呈X形吊在粉红缎带上,它是从意大利人大街(意大利人大街:巴黎市中心的一条不长的繁华大街,巴黎意大利歌剧院就坐落在这条大街上。)买到的。

这只小座钟的每个部件,都是全巴黎最精美、最时髦、最高级的,堪称意大利歌剧院那儿货真价实的时钟。它声音清亮悦耳,可是一点儿也不理智,满是稀奇古怪的念头,反复无常,拿报时当儿戏,往往错过半点钟,从不准时提醒先生该去交易所、太太该去幽会。

战争爆发的时候,它正在布吉瓦尔度假,正好配得上那些不堪一击的夏宫、那些好看的剪纸苍蝇笼、那些季节性的家具陈设,以及在浅色丝绸衬里上飘动的镂空花边和薄纱衣裙。

巴伐利亚人(巴伐利亚在德国南部地区。普鲁士王国(在北部以柏林为中心)早已统一德国,故德国人、普鲁士人、巴伐利亚人在书中是同义词。)一来,头一批掠走的物品就有这只小钟。真的!应当承认,莱茵河彼岸那些人都是手巧的包装工,须知这个精致的小钟比斑鸠蛋几乎大不了多少,居然和克虏伯大炮、机关枪装在同一货车里,走完从布吉瓦尔到慕尼黑的行程,抵达时毫无破损,次日就放进奥登广场的奥古斯都·卡恩古董店橱窗里展出了,看上去又清新,又标致,那两根纤细的黑指针宛若弯弯的睫毛,新绸带吊着呈X形的小钥匙。

著名的博士兼教授奥托·德·施冯塔勒

这件事轰动了慕尼黑。慕尼黑人还没有见过布吉瓦尔小座钟,都要跑来见识一下,那好奇心就像参观锡包尔德博物馆的日本贝雕。从早到晚,总有三排叼着大烟斗的人,伫立在奥古斯都·卡恩古董店的橱窗前观赏。慕尼黑的善良市民,睁圆了大眼睛,惊愕得连声叫“我的上帝啊”,心中不免纳罕,这件奇异的小机械,究竟能派什么用场。

各家画报也刊登了它的图形。它的照片在各家商店的橱窗里展示,著名的奥托·德·施冯塔勒博士兼教授为这件盛事,专门撰写一部长达六百页的大作,题为《时钟的悖论》。他在这部又诙谐又富有哲理的论著中,阐明时钟对人类生活的影响,头头是道地论证了这样一个现象:一个民族荒唐到这种地步,使用布吉瓦尔小钟这类错乱的计时器来安排自己的时间,定会遭遇各种灾难,就好比出海的船使用失灵的罗盘那样(这句话偏长,但我是逐字逐句翻译过来的———译者注。)。

德国人做事从不轻率,这位著名的博士兼教授在动笔写《时钟的悖论》之前,先要将所论之物放在眼前深入研究,细细分析,就像一位昆虫学家那样,于是他就买下来,这只小钟也就从奥古斯都·卡恩商店的橱窗,迁到路德维希大街二十四号,放进著名的博士兼教授、美术馆馆长、科学和艺术研究院院士奥托·德·施冯塔勒住宅的客厅。

施冯塔勒的客厅

施冯塔勒的客厅是学院式的,庄严肃穆,如同会议大厅。一走进去,首先冲击眼帘的是一个大座钟,主体为厚重的大理石,钟顶上立着一个波吕许尼亚(波吕许尼亚:缪斯九女神之一,主管颂歌。)的铜像,里面的齿轮结构特别复杂。大钟盘周围还有几个小钟盘,显示时、分、秒、四季、春分秋分,功能齐全,甚至月亮的阴晴圆缺,也能在底盘正中的浅蓝色云层里显现出来。整个楼房都回荡着这架庞大机器的声响。在楼梯下面,就能听见沉重的钟摆庄严有力的摆动。那种摆动似乎在测量生活,将其切割成相等的小段。在响亮的滴答声的催促下,秒针在钟盘上疯狂地奔跑,那种勤奋的狂热,赛似一只懂得时间价值的蜘蛛。

大座钟一报时,声音凄惨而悠缓,好似学校的钟声。每次报时,施冯塔勒家必然有点儿情况发生:或者施冯塔勒先生带着一大堆文件,前去美术馆;或者高贵的施冯塔勒夫人带着她那三位小姐,三个细长身材好似啤酒花茎的头戴花环的女儿,到教堂听完布道回来了;或者该上齐特拉琴课、舞蹈课、体操课、羽管风琴课了,该刺绣了,该将乐谱架全推到客厅中间了,总之,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周全,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因此,座钟打点敲第一下时,施冯塔勒全家就动起来,一道道双扇门响出出进进,别人听见就想到斯特拉斯堡大时钟一打点,钟里的使徒就列队出现一次,于是总期望敲完最后一响时,能看到施冯塔勒一家人也返回并消失在座钟里。

布吉瓦尔的小座钟对慕尼黑

一个正经人家的奇特影响

布吉瓦尔的小座钟,放到了这个庞然大物的旁边,你可以想见它那不够端庄但又娇小玲珑的模样所产生的效果。一天晚上,施冯塔勒家的女眷们正在大客厅里绣花,而著名的博士兼教授则在给科学院的几位同事朗诵,念《时钟的悖论》的头几页,他还不时停下来,拿起小座钟来示范讲解……忽然,爱娃·德·施冯塔勒开了口,不知受什么该诅咒的好奇心的驱使,红着脸对父亲说:

“喂,爸爸,让它打打点吧。”

博士于是解下钥匙,上了两圈弦,大家随即听见水晶般的钟声,清亮极了,欢快极了,一阵喜悦的震颤,把人们从严肃的聚会中唤醒。所有人眼里都射出光芒:

“真好听呀!真好听呀!”施冯塔勒家几位小姐都说,她们一阵兴奋,发辫都跳动起来,这种可爱的样子从未有过。

于是,奥托·德·施冯塔勒先生得意扬扬地说:

“你们瞧,法国人造出来的疯物!它打八点钟,时针却指三点钟!”

众人大笑不止,尽管时间不早了,这些先生又热烈讨论起哲学理论,没完没了地评论法国人民的轻率。谁也不想走了。大家甚至没有听见波吕许尼亚大座钟敲十点的巨大声响。往常一打十点钟,大家就立刻散去。大座钟不禁感到莫名其妙,它从未见过施冯塔勒家里这样欢喜过,也从未见过在客厅聚会待到这么晚。施冯塔勒家的几位千金也活见鬼了,她们一回到闺房,就感到肠胃被熬夜欢乐掏空了,很想吃点儿夜宵,就连多愁善感的米娜,也伸展胳臂说道:

“嘿!我准能吃下龙虾的一条大腿。”

欢乐吧,我的孩子们,欢乐吧!

一旦上了发条,布吉瓦尔的小座钟就又恢复任性的生活、散漫的习惯。起初,大家都笑它行为荒唐;可是,它胡乱打点的美妙钟声,严肃的施冯塔勒一家人听久了,就逐渐丧失了对时间的尊重,过起了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大家只想着怎么开心,现在时间全部打乱了,日子过得特别快!整个生活都乱了套,再也不去听布道了,再也不研究了!就需要喧闹和躁动。门德尔松和舒曼的音乐就显得太单调了,代之以《大公爵夫人》和《小浮士德》。几位小姐又拍手,又欢跳,而这位著名的博士兼教授脑袋也发昏了,不住口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