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皇的骡子

(本文最初发表于1868年10月30日的《费加罗报》上——原注。)

普罗旺斯的农民常用美妙的谚语、成语或格言来修饰他们的话语,但在所有的谚语中,不知哪一个能比下面这个谚语更生动、更奇特。距我的磨坊方圆几十里的地方,当人们议论某人爱记仇、报复心强时,就说:“这个人,您要当心!他就像教皇的骡子,尥蹶解仇,七年不晚。”

我用了很长时间去查找这则谚语的起源,查考教皇的骡子和尥蹶七年不晚是怎么回事。这里没人能为我解答这个问题,甚至连老笛手弗朗塞·玛玛伊也无法解答,尽管他对普罗旺斯的各种传说了如指掌。弗朗塞和我的想法一样,这则谚语里肯定隐含着阿维尼翁地区古老的传说,但他只闻谚语,未闻其他。

“您只好到‘蝉’图书馆里去查查看。”老笛手笑着对我说。

这个主意倒不错,况且“蝉”图书馆就在我家门口。整整一个星期我都把自己关在图书馆里。

这是一座神奇的图书馆,藏书丰富,昼夜为诗人们开放,一群腰系小钹的图书小管理员为读者服务,整天为你奏乐。在那里的那几天我真的很快乐。经过一周的查询——当然是躺在草地上——我终于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就是那匹骡子和它尥蹶七年不晚的故事。这童话般的故事虽然有些幼稚,却十分有趣。昨天早晨,我在一份蓝天般的手稿中看到了这故事,我要原原本本地讲给你们听,这手稿还散发着干薰衣草的芳香,而那挂在空中的蜘蛛网正是这手稿的书签。

谁要是未见过教皇时代的阿维尼翁城,就等于什么也未见过。城中洋溢着欢乐,到处生机勃勃,热闹非凡;节日的排场更是气势宏大,没有哪座城市能与该城媲美。当时,从早至晚,朝圣者摩肩接踵,各种仪式行列蔚为壮观;街上撒满了鲜花,到处悬着立经挂毯;红衣主教们乘船经罗讷河纷纷到阿维尼翁拜见教皇,双桅战船上彩旗飘扬,教皇的士兵在广场上唱着拉丁赞歌,化缘的修士敲打着木鱼;教皇宫殿四周,一座座房屋鳞次栉比,错落有致;房子里的人忙忙碌碌,发出嗡嗡的响声,好似在蜂房四周飞舞的蜜蜂;那是花边织机的哒哒声,为教堂饰物织金线的梭机声,雕花工匠的小锤声,弦乐器制造商的调弦声,纺织女工的歌声,此外还有从高处传来的钟声以及大桥那边不断飘来的隆隆的鼓声。因为在我们这里,人们高兴时就要跳舞,就得让他们跳。可那个时代街道都很窄,在城里根本就无法跳法朗多拉舞,于是笛手和鼓手便站在阿维尼翁大桥上借着罗讷河的清风伴奏,人们在桥上昼夜不停地跳呀,跳呀……啊!多么幸福的时代!多么快乐的城市!战戟早已变钝,没了锋芒;国家监狱成了储酒的好地方。从来未发生过饥馑,也没有过战争……由此可见,孔达王国的教皇多么会管理他们的臣民,而臣民又是多么怀念教皇呀!

然而,最值得大家怀念的教皇是一位善良的老人,叫博尼法斯……咳!这位教皇去世时,阿维尼翁人为他流了多少眼泪呀!这位君主那么和蔼可亲,那么令人爱戴!他在骡背上总是那么慈祥地向你微笑。当你从他身边经过时,不管你是卑贱的捞茜草的穷工人,还是城里的大法官,他都彬彬有礼地为你祝福!真是一个地道的伊夫托教皇,只不过是普罗旺斯的伊夫托。他那微笑中带着几分精明,方形帽上插着一束牛至香草,身上没有佩戴任何饰物,大家都知道,这位和善老人的唯一饰物就是他的葡萄园,一个由他亲手种植的小小的葡萄园,距阿维尼翁城十几里地,在新城堡的香桃木园里。

每个星期天,做完晚祷回来,这位可敬的老人都要去看看他的葡萄园,来到园子里,便坐在和煦的阳光下,骡子立在他身旁,红衣主教们都伏在葡萄根脚下。这时他叫人打开一瓶自酿的葡萄酒,真是色味纯正的好酒,酒液呈红宝石色,从此这种酒就被冠以“教皇新城堡”的大名。他一边小口缓缓地品尝着,一边动情地望着他的葡萄园。然后,一瓶酒喝光了,天也快黑了,他便心满意足地回到城里去,身后跟随着一大群教士。当他经过阿维尼翁大桥时,桥上的人随着鼓乐声在欢快地跳着法朗多拉舞,骡子在音乐的激奋下,也一跳一跳地舞动起来,而教皇自己也用方形帽打着拍子,红衣主教们对此举极为不满,但他却赢得所有臣民的欢呼:

“啊!善良的君主!啊!正直的教皇!”

除了新城堡葡萄园外,在这个世界上,教皇最喜爱的就是他那匹骡子。这位老好人确实很钟爱那畜生,每晚就寝前,他都要去骡厩,看看厩门是否关好,料槽里是否缺少草料。他用完御膳,便唤人给骡子准备一碗法式葡萄酒,再加许多糖和香料,要是不亲眼瞧着备好酒,他不会起身离开餐桌,他亲自将酒端给骡子,尽管主教们对此颇有微词……可也得说,这畜生不枉他的宠爱。这是一匹漂亮的骡子,身上缀着斑斑红点;四蹄稳健,皮毛光亮,臀部宽大、浑圆;它那颗不大的头略显冷酷,又带着几分傲气,头上系着绒球、长结、银铃和丝带,佩戴着这些饰物它显得温顺极了;它的眼睛天真无邪,两只长耳朵总在不停地摇动着,这使它看上去倒像个乖孩子。所有的阿维尼翁人都很敬重它。它上街时,没有人对它非礼,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赢得宫廷好感的最佳方式。而教皇的骡子则面露淳朴的神态,不止为一个人带来好运,狄斯特·韦代纳和他那不可思议的奇遇就是一个明证。

这个狄斯特·韦代纳起初只是个没脸没皮的调皮小子,他父亲吉·韦代纳是个做金器雕刻的手艺人,见他整天不务正业,还把其他学徒都带坏了,便把他赶出了家门。半年之内狄斯特身穿礼服在阿维尼翁城的大街小巷到处闲逛,但主要在教皇宫殿附近遛达,因为这坏蛋一直在打骡子的鬼主意,你们将会看到他那套鬼把戏……有一天,教皇独自一人骑着骡子在城墙脚下散步,狄斯特主动上前攀谈,他双手合一,露出一副恭敬的神态,对教皇说:

“啊!我的上帝!伟大的圣父,您这匹骡子可真棒!让我瞧一眼……呵,教皇,这骡子可真漂亮。德国皇帝也没有这么漂亮的骡子呀。”

接着,他亲切地抚摸着它,对它柔声细气地说着话,就像对待一个小姐那样:

“到这儿来,我的心肝,我的宝贝,我的珍珠……”

善良的教皇深受感动,心中暗自想道:

“这小家伙还真善良!……他待我的骡子可真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