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锅子

读书、写字、休假,读书、写字、休假,庄子上的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地一天天过去,偶尔顾簪云会特地在用膳时要一份锅巴搭辣椒粉,或是在休假的时候同萧昱溶他们再去林子里烤红薯。

当能用来烤红薯的落叶越来越少的时候,庄子上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外头寒意逼人,书院给姑娘们放了冬假,但男孩们还须得再上一段时间的学。书院就设在鱼楼不远处那几间青瓦白墙的屋子里,顾簪云连着几日坐在楼上看着萧昱溶披着斗篷顶着烈烈寒风往书院去,高高的马尾都在空中飞扬起来。

“这样去上学,一定很冷吧。”顾簪云拥着铜质刻山溪潺潺图暖手炉和秋香色八宝七珍纹毯倚在美人塌上,不过才开了半幅窗子,她的脸就已经被冻得更白了几分。顾簪云抿着唇思索了片刻,似乎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抬起头吩咐道:“每日上午下午各给点春送一壶热茶过去,记得,要那种刚刚煮好的茶,免得路上冷了太多了。”

顿了顿,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攥了攥秋香色八宝七珍纹小毯,面上染上浅浅的红晕:“顺便……问问萧世子愿不愿意来我这儿用午膳。”

杜若笑盈盈地应下,转身打了帘子出去,吩咐丫鬟们煮茶,想了想,又自己亲自去跑了这一趟腿。

不多时,杜衡又掀了帘子进来,见到顾簪云便笑:“姑娘,萧世子应下了。不过,丫鬟回来的时候遇见了老夫人身边的周嬷嬷。”

顾簪云轻轻“啊”了一声,不由得坐直了身子,面色微微发白:“老夫人身边的周嬷嬷?她可说了什么?”

杜衡看出来她有些惶恐,连忙安慰道:“姑娘宽心,周嬷嬷并未说些什么,还夸姑娘宅心仁厚,颇懂待客之道呢。奴婢留神觑着她的神色,看着不像是作伪。”

“是吗?”顾簪云轻轻舒了口气,复又靠回榻上,看看时辰也差不多了,便道:“那就让他们准备午膳吧。”

耳边是呼呼地刮着的寒风拍打窗子的声音,她看了看外头被猛地卷起又晃晃悠悠地落到地上的几片落叶,想了想:“嗯……冬日天冷,让他们上个锅子吧。”

“是。”杜衡应下,转身退了下去。

萧昱溶裹挟着一身外头的寒意打起帘子进来的时候,顾簪云正坐在榻上安静地翻着一本杂记。室内燃着数个火盆,随着他脱下斗篷,身上的寒意很快便散去了。可之后萧昱溶却忽然没了动作,只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冬日里略显苍白的阳光照在坐在窗边榻上的元元身上,照得她白皙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她略微低着头,垂眼看着手中的书,纤长的睫羽在眼睑处投下小而淡的阴影,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她微微弯起了唇角,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她今日穿着云水蓝的上袄,精致的并蒂莲自衣角蔓延到领口,在领口悄然绽放,一点点月白的裙边从毯子下露出来,秋香色的小毯随意地拢在身上,为她素净的装扮增添了一抹亮色。一双小巧的足上穿着雪白的绫罗袜,即便绫罗袜宽松,也能看见精致的脚踝处一点微微的凸起。

萧昱溶安静地站在门边,忽然就没了声息,不忍心去打破这副过于美好的画面。直到锅子的香气从帘外飘进来,顾簪云才抬起头,看到萧昱溶站在门边,诧异地看了看他:“怎么不进来?”

萧昱溶一笑,没有说话。

顾簪云扬了声儿道:“摆膳吧。”屋里旁的丫鬟们便支起了大桌子,又卸了中间那一块桌板,在下头安好炉子点燃。锅子很快就送了进来,安放在炉子上头。锅子里是筒骨熬了好几个时辰才熬出来的汤底,放在炉子上,乳白的汤汁很快就翻滚起来,随着几大勺红艳艳的辣椒酱加下去,汤底很快就转变为诱人的红色,浓郁的辣味也很快在空中弥漫开来,引得人食指大动。

片得极薄的肥瘦适中的小牛肉、虾滑、虾、鹌鹑蛋、金针菇、土豆片、鱼丸等各色丸子一一上桌,室内一派热火朝天。萧昱溶用公筷夹起一片牛肉,唤她:“元元。”

“怎么了?”顾簪云抬起头,大约是锅底和碗里的料都辣了些,顾簪云原本略显苍白的唇色变得嫣红,一双眼更是水光潋滟,盈盈看过来时叫人心里都不由得一颤,衬着她清雅脱俗的五官,倒像是九天仙子入凡尘,沾染了别样的味道。

萧昱溶手一松,牛肉掉进碗里——也幸好是碗,若是掉进锅里,溅到衣服上事小,溅到手上事情就大了。

“没什么,没什么。”一时间萧昱溶竟然也忘了要说什么,只慌张地移开视线,下一秒又忍不住看回来。

他心里模模糊糊地生出一个念头。

冬日阳光下少女坐于窗边安静读书的模样固然如诗如画,甚至仙气渺渺,可他却更爱元元脸上生动的喜怒哀乐之色,想看她嗔看她笑,看她波光潋滟的一双盈盈妙目。

九天之上冷清寂寥的神女有什么好的?一日复一日地端着神女端庄高贵的模样,言行举止不得有半分出格错漏之处,凡人如蝼蚁神明无所交,只能独个儿守着偌大的宫殿和亘古不变的寂寞,在不知道看过几万次的云海翻腾间就又度过了一日。

那倒不如于这万丈红尘之中享一享悲欢,看一看人间。

——不过有他在,自然是有欢无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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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子吃到一半,外头忽然飘起了鹅毛大雪,顾簪云望着外头,一脸讶然。

生长于南方十二载,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景象。

萧昱溶看着她的神色不由失笑,夹了一筷子虾滑放到她碗里:“先吃东西吧,这会儿雪下得大,下午夫子该就不用我们去上课了,你若是想玩雪,待会儿等雪小些了我陪你出去便是。”

“真的?”顾簪云转过头,一双眼亮亮的。

萧昱溶扬眉一笑:“我何时骗过你?”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点春就跑进来,道是下午不必上课了。萧昱溶应了一声,转过头冲顾簪云挑挑眉:“如何?我没骗你吧?”

顾簪云一笑。

只是用罢膳后,雪仍旧下得大,顾簪云推开窗子,有些发愁:“这雪还大的很呢。”

萧昱溶在一旁摆棋局,闻言笑道:“先下两局棋打发打发时间吧,雪应该不会一直这么大的。”

“好吧。”顾簪云应了,关上窗子转回身来落座:“你黑子还是我黑子?”

“你先吧。”

“可别小看我!”

“自是不敢。”

……

屋外大雪纷飞,寒意逼人,屋内温暖如春,沉水香悠长,玉子落棋盘,间杂一点欢笑。

不知不觉间,当斜阳余晖照上窗子,顾簪云才发觉外头雪已渐歇,忙拉着萧昱溶起身:“走走走,去外头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