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杏子的往事

“杏子, 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芥川说。

云浮杏子感觉这句话似曾相识，似乎不久之前才听太宰这么说过。

真奇怪。她想。每个人都愿意信任她, 唯独她自己并不信任自己。

“芥川……我只是觉得害怕。”

“害怕什么？”

“我害怕‘来不及’。”云浮杏子轻微的笑了一下。

这似乎是一个无意义的微笑, 因为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笑。或许是想要自嘲, 又或许是想要安慰那个记忆中不断哭泣着的幼小的自己。

“我是个连死亡都不怕的人，按理来说应该无所畏惧才对, 但我还是有一样害怕的东西，那就是‘来不及’。

“因为实在是太害怕了，所以我总是告诉自己要努力，要认真，要拼尽全力。

“但我还是会犯错, 还是会懈怠, 也还是会不得周全。

“芥川，不要太过信任我, 我根本就不值得被信任。”

芥川摇了摇头：“你当然值得信任。”

这是一句没什么力量的反驳，芥川自己也很清楚。

所以，鬓角霜白的黑发少年犹豫了一下，抬起手轻轻搭在了银发少女的肩膀上。

这个动作是他和云浮杏子初遇的时候, 云浮杏子所做过的动作。时至今日，芥川龙之介仍然能清晰的回忆起当时的每一个细节。

“杏子，我信任你，相应的，你也可以信任我，这一次我活下来了, 下一次我依然可以活下来。所以，请不要觉得内疚，也不要觉得有什么负担。”

云浮杏子垂下目光打量芥川的手臂。

少年曾经瘦弱苍白的手臂，如今看起来已经蕴藏了不小的力量。

芥川的变化发生在不知不觉之间，如今的确已经成为可以信任的人了。

“我非常喜欢横滨，但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横滨吗？”云浮杏子突然问了一个略显突兀的问题。

虽然是问句，但云浮杏子其实是要自问自答，她的表情平缓下来。

现在的气氛正好，她突然想讲讲自己的事情。

“我曾经用非常短暂的时间在每一个城市进行旅行，有的城市朝气蓬勃，有的城市安静祥和……总之，横滨真的没有那么好。

“但我还是最喜欢横滨，因为只有这座城市，这里生活的每一个人都深刻明白伤痛的含义。

“我真的没有你想的那么好，芥川，我无法和没有经历过伤痛的人交流，也无法和没有经历过不幸的人沟通。

“当我成为一个作家，我发现我能写好无数种悲剧，但唯独写不出一个喜剧。

“因此，我也是一个很浅薄很狭隘的家伙。

“在我小的时候，母亲带着父亲和我不断的在各个世界穿行，感觉上就像是在流浪，之所以会那样，是因为母亲想要治好父亲的病。

“我父亲得的病啊，是一个不幸的病，并不是说这个病一旦得了就会变得不幸，而是只有足够不幸的人才会得这个病。

“不是什么闻所未闻的怪病，名为多重人格障碍症。

“在别的城市，一提到多重人格障碍症，大家都会立刻兴奋起来吧？

“一个人的身体里住着好几个人，各有各的记忆，各有各的性格。大家肯定要兴奋的想：感觉很厉害啊，很有趣啊，很罕见啊什么的。

“所以我真的很喜欢横滨，这里的人就算不明白这种病，也能理解我父亲所遭遇的不幸，以及爱着我父亲的母亲所时刻承受的痛苦。

“可惜我小的时候是真的不太懂，有一次我父亲的主人格短暂的清醒了过来，他对我露出忧伤的笑容。

“我问他为什么会得这个病，他回答我：‘杏子，我才是想不通的那个，我不明白大家为什么只靠自己就能活下去。’

“我实在是太蠢了，听完就反问他：‘那么去依靠别人不就好了吗？’

“是啊，如果能够依靠别人的话，父亲也就不会得病了，他和母亲相遇的真是太晚了，以至于来不及。

“后来父亲的主人格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暂，不断接替他掌管身体的副人格们都有不同程度的自残倾向，母亲是优秀的心理学家，可就连她也束手无策。

“常规的治疗手段已经没用了，母亲只好带着我们去其他世界流浪，追寻一些虚无缥缈的解决办法，比如魔法啊，异能力啊，实现愿望的妖精啊之类的。可惜的是，一直没能寻到。

“直到最后，母亲带着我们抵达了这个世界，开始寻找‘书’，趁着母亲的一次疏忽大意，父亲终于抓住了机会，成功自杀了。

“最后母亲还是得到了‘书’，但她并没有考虑利用‘书’去复活父亲，她对我说：‘已经来不及了，杏子，我已经累了，就这样结束吧。’

“的确是来不及了，因为母亲的心已经随着父亲一起死掉了……”

云浮杏子再也说不下去，泪水从她的眼眶当中涌出。

这实在是有点失礼，她抬起手想要胡乱的擦去眼泪。

而芥川的反应更快，他再一次拥抱了云浮杏子。

这一次他拥抱得很用力，但又没有用力到会造成疼痛的程度，他把头摆在云浮杏子的肩膀上，这样双方都看不到彼此的脸，云浮杏子也就不用再为流泪感到窘迫了。

“这些事你之前从来没有对我们说过。”芥川低声说，他的声音在云浮杏子听来有些闷闷的。

“我只是觉得你们可能不会想知道这些陈年往事。”云浮杏子小声说。她努力掩饰住自己的鼻音，哭腔什么的真是太失礼了。

“不，你只是不愿意讲。”芥川反驳道，他一点也不委婉。

云浮杏子有点怨念了，只是一点点：“……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杏子，你已经足够好了。”芥川抬起头来，他看着云浮杏子，眼神无比平缓和专注。“永远不要对我说‘对不起’，应该自责的那个人是我才对，一定是我的行为让你不安了，一定是我还不够强大，才会让你觉得你无能为力。”

有一句话芥川并没有说出来，但是却在他的心里滚动播放了好几遍。

像是反复默念一首诗、无声吟唱一首最动人的歌谣。

每默想一遍，他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胸腔里心脏在强有力的搏动，感觉到血液流遍全身，感觉到力量。

但是芥川暂时还不打算把话说出来，他不想让杏子承担更多的责任。

杏子承担的已经够多了。

所以他只是在心底默默的又重复了一遍：

一直在追寻着的、渴求着的，生存的意义……已经得到了。

那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