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李仲文面上志得意满的笑容彻底僵硬了。

许是他的面色太过难看,周遭气氛慢慢就陷入了尴尬境地。一旁好友扯了扯他的袖子,轻声道:“仲文兄,冷静一些,我们还有机会……”

李仲文知道,好友接下来要说的无非就是一些安慰话语。他深深呼吸几次,总算缓和了神色。

他冷冷凝视糜荏:“在下技不如人,这局是在下输了。但接下来两局,可就不一定了!”

这些人面上都这般反应了,他便干脆利落认输,还能在他们心中留点君子风度。不过是马有失蹄人有失手罢了,他需要冷静下来,认真应对接下来的两局。

只是此时的李仲文尚且不知,方才他毫不掩饰的狰狞神色,已叫部分文士留了一分不佳的印象。

话语间,训练有素的仆人已取走案几上的文房四宝,好叫两人放上乐器准备下一场比试。

毕竟已是六月,林中也有些燥热。写文章时糜荏手心出了点汗,便命仆人端来水盆洗了手,又取了锦帕擦干水珠。闻李仲文之言,也仅是侧首对他一笑。

他容貌清俊,磊落光明,疏十常侍一派的文士对他的印象悄然改观。

那篇游记最终被师长钦要走了,这令少许不好意思开口讨要的文士扼腕不已,纷纷思忖集会结束后,厚着脸皮去求上一副墨宝的可能性。

且不论众人是何心思,第二局很快开始了。

这一局比的是乐器。正如师长钦预料,李仲文演奏曲目为《箫韶九成曲》。

典籍中记载,古时弹奏此曲通常是为祭奠山河日月。为表隆重,士族大夫起舞相伴,意为凤凰来仪,百兽率舞。演变至今除重要宴会之中需与舞相伴,大家雅俗共赏,都很随意。

于是李仲文奏琴,并且邀请了两名好友吹奏箫、笛作伴,三种乐声相辅相成。也许李仲文水平并不算高,但这三人相识已久配合默契,因而他的琴声非但不显突兀,反而十分完美地融入了箫笛声中。

整曲典雅庄重,若是演奏之中再加入编钟、埙、笙等乐器,甚至都比得上祭祀雅乐了。

曲罢,众人从乐曲声中回神,纷纷称赞起三人。

有人抚掌赞道:“琴声悠扬,箫声袅袅,笛声清远,仲文兄与二位的配合越发默契,才能奏出如此清音妙曲。”

“是啊仲文兄,此曲音律流畅,难得意蕴深远,在下听得都要痴了!”

“……”

李仲文闻言,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他藏在袖中的手指还在细细颤抖,胸腔中跳得凌乱的心终于稍稍安定。

因为先前夸下海口三局三胜,他已输一场,就无法赢下三局比试了。现在他要做的只有赢下剩余两场,方能找回他第一局丢下的面子。

《箫韶九成曲》难度很高,为他伴奏的更是他们之中水准最高的人。他不相信糜荏还能选出更好的曲子,像第一局那样赢过他。

心中不安被彻底压下,李仲文看向糜荏的目光中不免带了几分挑衅。他听得糜荏报了曲名:“《箫韶九成曲》,正巧在下也会,便也是这一曲吧。”

他忍不住嗤笑出声,双手抱胸观看糜荏自寻死路。

师长钦与好友相视一眼,不明白糜荏为何也选择了这首曲子——在他们看来,李仲文方才与人合奏虽然讨巧,但的确提升了他本不出众的琴艺。而在场箫、笛技艺能比得上那两人的,寥寥无几。

向师长钦借了琴台,糜荏调试一番,也不提请人共奏。师长钦思索片刻,推了推身旁好友张颂:“子贺兄,你会笛,快去帮长史。”

张颂:“……”

他生无可恋地瞥了师长钦一眼,恨不得把这货拖出去打上一顿。他是会笛,但不如李仲文好友,若一会糜长史不满他拖了后腿,这可如何是好。

但师长钦与李仲文之间龃龉,他都是知道的。只好磨磨蹭蹭地在师长钦充满杀意的眼神里,无奈自荐道:“糜长史,在下会笛,可随您一同奏曲。”

糜荏倒无所谓伴奏。但既然他这一方有人开口帮助,他也不会不给面子。

如此一来,倒还缺一人奏箫了。

于是旁人纷纷眼观鼻鼻观口保持缄默,一时之间竟唯有蝉虫嘶鸣。

李仲文抱胸冷笑。

他正要开口,身后便有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道:“在下荀文若,略通音律,糜长史可愿与在下共奏?”

糜荏转头看他,弯唇一笑:“多谢。”

李仲文的脸色登时冷了下来。他霍地回首看向荀彧,目光渗人。

荀彧性格稳重,从来不爱出风头,但他们都知道他的乐艺很高。只是李仲文实在想不到,一向被他们奉为首席的荀文若,竟会在这等关键时刻背叛于他。

难道上次司空荀爽那一病,终于让颍川荀氏看清现状,准备丢弃风骨向十常侍低头了吗?!

李仲文气的牙痒。

但他们心中所想,又与荀彧何干?他只是毫不犹豫起了身,走到糜荏身旁坐下。

他迎着夏风走来,糜荏很快便闻到一阵浓郁但不刺鼻的香味,正是大家族们最喜欢的西域熏香。

等两人准备完毕,糜荏拨动琴弦。于是清澈明净的琴音响起,如潮水般四溢开去。

荀彧面上有了一点诧意。

他说自己略通音律,不过谦虚罢了。古人有云闻弦歌而知雅意,在糜荏奏响第一声琴音起,他便听得出糜荏琴艺之高超,甚至在所有人之上。

到底是什么缘由,使得这样一个有才之士通过买官进入朝堂,甚至连他的恩师都闭口不谈呢?

荀彧心中升起了这个疑惑,但如今毕竟不是深究的时机,定了定神吹奏玉箫。

随琴音袅袅,箫笛之声很快逐渐融入其中,初听似乎与方才李仲文三人不相上下。但精通音律之人都能听出,若说李仲文是将自己的琴音融入好友乐声之中,那么糜荏很明显地主导了这一曲,让箫、笛完全跟随了他的节奏。

琴有九德之说,乃是君子之器。但大多合奏时候,因为古琴声音较轻,常被其余乐声盖过,难以显现它的独特。

与李仲文不同,糜荏稍稍放慢了弹奏速度,荀彧与张颂亦在引导之下下意识吹的很轻。但正是这微不足道的更改,这首《箫韶九成曲》竟显得异常脱俗空灵,带着直入心扉的穿透力,让众人不由自主挺止了脊背,甚至对天地有了一丝敬畏之心。

天祭之音,不外乎如是也!

便在众人沉浸于此时,忽地响起一个很突兀的笛音。不少人豁然回过神来,皱眉看了过去。

却是张颂记岔了乐曲,吹错了音。

张颂脸色一白,只能在众人或诡异或谴责,以及李仲文庆幸不已的视线里讪讪停下吹奏动作。他忐忑不安的看了眼身旁依然专注弹奏的糜荏,双手紧紧攥着竹笛,整个人都崩了起来。只希望糜荏千万不要以为他是故意吹错,因为怀恨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