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尽头

却说云阳侯府被官家查封后,沈甄等人便搬到了位于长安城最南边的昭行坊,那边住的多是些白丁俗客,已算得上是地租最便宜的地方。

沈甄回家的时候,沈泓正端着碗在喝药。

安嬷嬷一边抚着他的背,一边道:“诶呦我的小祖宗啊,咱也不着急,你慢点、慢点。”

沈泓擦了擦嘴,一抬眼,眼里立马放出了光芒,“三姐姐回来了!”

她走上前去,怜惜地摸了摸沈泓的发梢。

沈泓自幼聪慧,却生来体弱多病,每每到了冬日,就会变成一个小药罐子,早中晚顿顿不落,就差把药汁当饭吃了。

沈甄抬手捏了捏他消瘦的小脸,道:“喝了药,就盖上被多睡会儿。”她们所在的鹿院逼仄狭小,一共只有两间屋子,也不隔音,自打入了秋,她几乎每日夜里都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微弱的咳嗽声。

即便是闭上眼睛,她也能想象出沈泓躬着身子,两只小手捂住嘴的模样。

思及此,沈甄替他盖上被褥,柔声道:“睡吧。”

沈泓向来将他这三姐姐的话奉为圭臬,立马闭上了眼睛,可孩子终究是孩子,装睡的道行实在是浅薄,他眼皮颤颤,长长的睫毛似蝴蝶翅膀一般地抖着不停。

沈甄一眼识破,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语气就像是多年前的某一天,长姐对她一般,“我等你睡着了再走,不急的。”

闻言,沈泓眉头一松,翻身攥住了沈甄的一根手指头,

待沈泓睡去,传出了弱弱的呼吸声,安嬷嬷捏了捏沈甄的手心,“姑娘随奴婢来。”

——

进了隔壁的屋子,安嬷嬷拿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缓缓道:“这是今日晌午的时候,大姑娘叫人送过来的,姑娘看看吧。”

沈甄接过,缓缓打开,旋即,周身的血液都似凝住了一般。

她好似听到这一个月来绷在她心头的那根弦,“叮”地一声就断了。

盒子里面的金银玉器,她再是熟悉不过,这都是长姐的陪嫁啊……

看着看着,沈甄的眼泪扑簌簌地就落了下来。

安嬷嬷看着沈甄暗暗抽泣的模样,心中酸涩难掩,瞧着这些由侯夫人亲手挑选的首饰,不由想起了三年前——侯夫人离世的那一年。

那一年,云阳侯府就跟中了邪一般。

年初,大姑娘沈姌坠河,被寒门之子李棣无意中救起,被迫下嫁李家。年末,二姑娘沈谣又在议亲的时候,被回鹘的皇子一眼看中,皇命难违,只能远嫁他国和亲。

紧接着,侯夫人便染上了时疫,溘然长逝……

安嬷嬷自十五岁起,便伺候在老太太身边,这三十年来,她亲眼见证了沈家是怎样一步步,成了大晋的簪缨世胄,钟鼎之家。

可谁能想到,稍有不慎,便是倾覆之祸。

她蹲下身子,将沈甄抱在怀里,唇抵在她耳边,悄声道:“大姑娘让老奴告诉您,与其将东西全部典当了,也还不起那些钱,那还不如不还。”

沈甄抬起眼,颤着嗓子道:“大姐姐,可是还说了什么?”

安嬷嬷点了点头,给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继续道:“明日晚上,大姑娘要送你们姐弟两个出长安,这箱底里藏着的,是一份户籍。等你们到了城门口,记得找一位姓徐的官兵,侯爷于他有恩,是个靠谱的。他眼角有一道疤痕,很好认。”

沈甄错愕地瞪住了眼睛。

她虽然已走到了穷途末路,但却从来没想过要逃,毕竟盯着她的人何其多,正所谓前有狼,后有虎,她又如何能逃得过呢?

安嬷嬷看出了她的想法,继续耳语,“届时我会放一把火烧了前院,阻止人进院子,而清溪则会扮成姑娘的模样留下呼救。你和泓儿就趁慌乱之时从挖好的地洞走,一旦出了城,便再也不要回头,今生今世,都不要再回长安。”

越听越不对劲,沈甄忙道:“那嬷嬷呢?那清溪呢?”

“老奴和溪丫头本就是做奴才的,便是官府来了人,也不会把我们怎么样,左不过就是打发给牙婆再发卖一次罢了。可姑娘和泓儿不同,那张抵押单据本就蹊跷,我们见不到侯爷,根本无法知其内情,若是这时候签了那卖身契,那无异于是羊入虎口。”

她伸手攥住了安嬷嬷的手臂,正欲开口,安嬷嬷便冲她摇了摇头。

沈甄想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能猜到。

安嬷嬷伸出手,抚摸着沈甄如远山含黛的眉眼,笑着红了眼眶。

这孩子,是她从小带大的啊,从婴儿哭啼,到亭亭玉立。

十六年,过的竟是这般快。

她真真是舍不得。

安嬷嬷看了她许久,就像是再也见不到了一般,“老奴知道三姑娘素来娇气,日后,挺不下去的时候,就想想泓哥儿。”

半晌,沈甄终是扑向安嬷嬷,呜咽呜咽地哭出了声。

——

十月初九,辰时。

沈甄照例去百花阁照看生意,一切都与往常一般无二。

到了差不多中午的时候,有个穿着蓝色长褂的小厮走了进来,鞠了一躬,道:“我家世子爷叫我来取香粉。”

闻言,沈甄连忙起了身子,“可是陆大人吩咐的?”

小厮点了点头,“是。”

沈甄上前两步,将提前预备好的一箱香粉递给了他,“喏,就是这箱子了。”说完,她又从一旁的柜子里抽出了一幅画,放到了箱子的罅隙之中。

这是淳植先生的画作,原本都是要拿去典当的。

但今日她就要离开长安了,这店里的东西既然带不走,还不如留给这位帮过她一次的大人。

这个插曲过去后,百香阁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沈岚身着红色的曳地长袄,裹着象牙白的狐狸领围脖,妥妥一幅京中贵妇人的打扮。

她跨进门,随后用右手挑起遮与面部的面纱。

“姑母怎么来了?”沈甄起身道。

沈岚走过去,在沈甄对面的红木雕兰花纹嵌理石的方凳上坐下,皱眉道:“甄儿!明日便是初十了,你难道真要签了那卖身契抵债不成?你可知道,签了那卖身契,是要被送到哪里去!你难道宁愿将自己卖了,都不愿信姑母的吗?”

沈甄颔首垂目,她知道,越是到这个时候,越是要安抚住姑母。

她攥了攥拳头,故作为难道:“甄儿知道姑母定是在心里骂我不识好歹,可是姑母,滕王与父亲素来不对付,我实在是怕他……”说着,小姑娘就捂住了嘴。

一个月之前,沈甄绝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还有戏子的天分。

沈岚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连忙道:“傻孩子,有姑母在,你怕这些做甚?若是你真受了欺负,姑母难道还会眼睁睁看着不成?”

“甄儿,你若是跟了滕王,不只是我,便是整个肃宁伯府,都是要与你共进退的,你莫要乱想,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