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哑巴在小院里来来回回地走着。

他的步子慢吞吞的,眼神常年茫然,像是随时都要睡着一样。一群鼻青脸肿的孩子,挤在一旁咬牙切齿地看着他,像是随时都要扑过来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他却没有一点反应,像是对空气里装满的恶意一无所觉。

“谁他爹的说他傻子,这个疯犊子,死哑巴!”

被打得最狠的孩子鼻腔下还挂着两道血迹,盯着哑巴恶狠狠地骂道。

和哑巴同屋的几个孩子一起骂道:“就会装可怜,装傻子骗人!”

要不是他装可怜骗了尚书家的小少爷,那小少爷怎么会说出想把他带回家的话。

当然了,这些孩子们并不相信那位小少爷真的会把哑巴带走,只是还是少不了嫉妒。

这便罢了,小少爷还专门给他买了鸡腿和糖炒栗子——听说是南陵城里最好吃的四方街买来的,香味扑鼻,让孩子们看着就咽口水。

等小少爷走了,他们毫不客气就来争抢。

谁想到,一直像个傻子一样的哑巴居然就发了疯,把他们七八个人按在地上打,力气大的吓人。

要不是他们哭着发誓,绝对不抢他吃的了,说不定真的会被这个疯子打死。

被打了,孩子们也不敢声张。

他们也怕抢东西的事被宣扬开,被赶出慈幼院。这里每天都有吃的,有地方住有被子,每天有人烧来热水给他们洗澡,还有人教他们认字算数,生病了有人照顾有药吃,谁会傻得去告状,让人发现他们不讨人喜欢的真面目呢?

这些几岁大的孩子,心里都拿捏着一杆秤,已经学会了沉默和取舍。

只是他们心里还是很不服气,看哑巴竟然因为吃撑了在院子里消食,他们打不过,还怕说不过么?

“我看他家里,也不是因为他是哑巴才把他丢掉的,肯定是因为他是小疯子。”

“哼,还装的什么东西都学不会,让大人可怜他,真狡猾。”

“是啊,我有一次听王阿爹说,不用他学会,等他大了,就留在院子里守门,吃喝不愁。”

“哇,他太坏了,竟然这样!”

“呸,就这坏胚,小少爷要是知道了他的真面目,肯定讨厌死他了。”

“就是就是,还想要小少爷接他回家去,做梦吧!”

哑巴的脚步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下,继续茫然地走着。

晚上躺在床上,哑巴珍惜地把吃剩下的栗子壳放到枕头边,睡梦中几次惊醒过来,闻到香味,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天亮之后,慈幼院一切如常。

哑巴还是和没睡醒似得,傻呆呆的模样,吃了朝食吃午食,一天就过去了一半。

“看吧,看吧。我就知道会这样。”

“哈哈哈,小少爷一觉睡醒早就忘了他是谁啦。”

“行了,行了,吃东西。”

有人看哑巴的眼神带上了点同情,没兴趣再奚落他了。

哑巴如常地吃着手里的白馒头,对这些声音视若罔闻,却突然,有一个比糖炒栗子还要甜香软糯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

“在这里!”

哑巴茫然地回过头,看到一个发着光的小孩儿跑到他面前,抓了他的手,笑嘻嘻地对他说:“说好了跟我回家的,我们走吧~”

哑巴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直到听见一个压抑着哭腔的声音说:“他凭什么,他凭什么有人要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他神态如常,一脸茫然地站起来,小孩儿要拉他走,不过力气太小了。

他站了一会儿,听见小孩问他:“你要反悔了吗?说谎会变成大胖子的,食言而肥,知不知道?”

哑巴摇了摇头,慢吞吞地把桌上没吃完的东西都装进小碗里,拿起吃了一半的馒头,想了想,把自己没吃过的那一半掰下来,递给他。

“给我的?”

诺儿有些惊讶。

哑巴点头,又把馒头往他面前递了递。

诺儿惊喜地笑起来,接过馒头说:“谢谢你呀,快走吧,我阿父在外面等我们啦。”

哑巴就这么跟着他走了,站在慈幼院门口看到站在马车前的高大男人,才猛地停住脚。

“阿父!”

他看到小孩儿跑向那个男人,被他抱起来后,炫耀地摇了摇手里的馒头说:“他送给我的,你看。”

贺林轩看向站在慈幼院门口的小少年,倒不是他想象中那么瘦弱,反而骨架要比同龄的孩子大很多,高的有些突兀。

此时他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和诺儿,脊背紧绷,显得无措又防备。

就算是这样,他手里还紧紧地捏着一个碗,碗里装了一些像是剩菜剩饭的东西,有些寒酸,但装得很整齐,看上去菜肉米饭排列有序。

见他看过来,小少年把碗藏到了身后。

虽然表情看起来还是很茫然,但贺林轩敏锐地感觉到他的脚动了一下——这是一个随时可以逃跑的姿势。

诺儿说的没错,他很聪明。

贺林轩笑起来,又把诺儿放下来,牵着儿子走到他面前,温和地说:“我办妥了领养手续,你现在和我们回家,还是等衙门的户籍落下来,再和我们走?”

诺儿眨巴着眼睛,期待地看向他。

哑巴其实听得一知半解,但看诺儿眼巴巴的样子,下意识就点了点头。

果然,诺儿立刻露出笑容,白嫩的小手拉住他难看的手,拉着他上了马车。

马车走了好几步,哑巴才反应过来,他听着慈幼院越离越远,却控制住了回头看的冲动,努力专注地听诺儿说话。

“我昨天就想来啦。但是太晚了,海峰阿么和我阿么都不在,没有他们盖章就不能带你走。说好了早上来接你的,可是我阿父上早朝上了好久啊,直到现在才能来。你等着急了吧,没有生我的气吧?”

哑巴摇了摇头。

诺儿把手里的馒头分成三半,一份给他,一份给阿父,一边吃着自己那份,一边说:“我有一个阿兄,还有一个阿弟,我阿弟还在阿爹的肚子里,还没出生呢。你比我阿兄大,他从书院下了学,还要去夫子家念书,两三天才能回家一次,可辛苦了。不过,我阿爹让人去书院告诉他啦,今天你就能见到他……”

三个人就这么坐在马车里,一边吃馒头,一边听诺儿说话。

吃了馒头,见诺儿还没有说完,哑巴想了想,把珍藏的饭碗递到他面前。

诺儿惊喜得睁大眼睛,抓过饭碗回头对贺林轩说:“阿父,他真的很好,特别好,你看。”

贺林轩倒不觉得这是儿戏。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不好,不在于他给了什么,而在于他有什么,又给了你什么。

贺林轩对这个藏着狼崽子脾气的小少年观感更好了些,也难怪诺儿喜欢他。

这两个孩子,骨子里是同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