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2/4页)

“要善于让女人动情。”他教导谢尔盖和马克西姆说。他们俩鼓着腮帮子、红着脸,认真地听他讲。

“亚细亚人!”斯穆雷吃力地站起来,嫌恶地大叫一声,并命令我道,“彼什科夫——过来!”

他到自己舱室里拿来一本用封皮包着的小书塞给我,然后躺在靠冷藏室墙边的一张吊床上。

“念吧!”

我坐在装通心粉的箱子上,认真地念起来:

“‘天幕挂满星星,意味着与上天的沟通方便,有了这种沟通,他们就可以从愚昧和罪恶中解脱出来’……”

斯穆雷点燃了烟卷,吐出一口烟雾,不满地说:

“这帮骆驼!他们都写了些……”

“‘露出左胸,表示心灵坦荡’……”

“谁露出左胸?”

“没有说明。”

“那就是说——女人的啰……呸,好色之徒。”

他闭上眼睛躺着,双手垫在脑后,烟卷叼在嘴角上,微微冒烟。他用舌头拨动一下烟卷,深深一吸,弄得胸口发出嗖嗖的声音,他的肥胖的大脸便淹没在烟雾里了。有时我以为他睡着了,便停下不念了,仔细地瞅着这本该死的书——这本书真是讨厌得让人作呕。

但是他却哑着嗓子嚷道:

“你念呀!”

“‘大师父回答说:你看看吧,我亲爱的修维里扬先生’……”

“是谢维里扬吧……”

“书上印的是——修维里扬……”

“是吗?见鬼了!下面还有诗,你跳下去念吧……”

我跳下去念诗:

愚昧的人们,对我们的事感到好奇——

你们弱视的眼睛将永远也看不分明。

就算是天神在歌唱,你们也听不清。

“等一等,”斯穆雷说,“这并不是诗呀,把书给我看……”

他生气地翻着那厚厚的蓝色书页,然后把书塞进褥子下面去。

“去拿另一本来……”

使我难受的是,他那个用铁皮包着的黑箱子里竟有那么多的书,有《奥米罗夫的训令》《炮兵札记》《谢丹加里勋爵的书信集》《论害虫——臭虫及消灭它的方法,另附防治臭虫的建议》等,还有一些没头没尾的书。有时候厨师逼着我把书一本一本拿出来,读出所有的书名。我照读了,他还生气地唠叨个没完。

“胡乱瞎编,这些坏蛋……他们就像在打你嘴巴,为什么打,却无法明白。格尔瓦西!我要他干什么——这个格尔瓦西!还有什么天幕……”

这些奇怪的字眼,陌生的名字,讨厌地记了很多,念着舌头发痒,每分钟都想重复地念它们,或许能从声音里揭示出其含义来?可窗外河水不倦地在歌唱,发出哗啦啦的响声。这时候能跑到船尾上去有多好啊!那边,在货箱中间,水手们、司炉们围坐在一起正在玩牌、唱歌、讲有趣的故事,跟他们坐在一起,听他们讲简单明白的话,观望卡马河岸上那些像铜弦一样笔直的松树,有多么好啊!春汛过后,草场上留下一个个小水塘,就像许多玻璃的碎片,映照出蓝色的天空。我们的轮船离开陆地,离得远远的,可是在白天疲劳的静寂中,听见从岸上看不见的钟楼传来的钟声,你就会想到那里有村庄,有人。波浪上漂荡着一只渔船,很像是一块面包。瞧,河岸上出现了小村庄,有一群孩子在河里玩水,沿着黄色的沙带正走着一个穿红色衬衣的农民。远方,从河上望去,一切都显得多么欢快——就像是一件小玩具,小得可笑,而且五颜六色。很想向岸上大声说几句亲切的善意的话,既对岸上,也对驳船上。

这条火红色的驳船,引起我极大的兴趣。我能整整一个小时目不转睛地望着它,看它如何地用其粗笨的船头去冲破浑浊的河水。轮船拖着它就像拖着一头猪,松弛时船索就打在水面上,然后重又绷紧,落下许多水滴,拉紧驳船的鼻子。我很想看看那些被关在铁笼子里面像野兽一样的人的脸。在彼尔姆,他们被领上岸的时候,我挤在驳船跳板上看,有几十个面色阴沉的人从我身边走过,他们踏着沉重的步子,镣铐叮当响,弯腰驮着沉重的背包。走过的人有男的有女的,有年老的有年轻的,有俊的有丑的,不过他们都跟所有的人一个样,只是穿的衣服不同、头发剃得不一样罢了。当然,这是一些强盗,不过外祖母却给我讲过关于强盗的许多好话。

斯穆雷比其他人更像凶残的强盗。他阴沉地望着驳船喃喃地说:

“上帝,去解脱这种命运吧!”

有一次,我问他:

“为什么别人都去杀人、抢劫,你却去做饭呢?”

“我不做饭,而是备菜,做饭的是娘儿们。”他笑着说道;想了想后又补充说: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就在于是否愚蠢。有些人聪明些,另一些人不够聪明,第三类人则完全是傻瓜。要想聪明一些,就需要读正经的书,黑魔书也读,那有啥?所有的书都要读。只有这样你才能找到正经的书……

他经常劝导我说:

“你念吧!不懂就念它七遍,念七遍还不懂就念它十二遍。”

斯穆雷对所有的人,包括对那位沉默寡言的餐室管事,说起话来总是时断时续,嫌恶地噘着嘴,翘起胡子,好像要拿石头砸人似的,而对我却温和而又关心,不过在这种关心里面却也有一点令我害怕的东西。有时候我觉得这位厨师好像是个半疯癫的人,就像我外祖母的妹妹那样。

有时他对我说:

“等一下再念……”

接着他就闭上眼睛,久久地躺着,打起鼾来。他的大肚子不断地起伏着,两只多毛的过去被烫伤过的手像死人一样交叉地放在胸前,手指微微地动着,像用看不见的织针在编织看不见的袜子。

突然他又开始嘟哝起来:

“是啊,天赐你智慧,你就用这智慧去生活吧!可是天赐给人智慧是很吝啬的,也是不一样的。要是大家都一样聪明就好了,可是——不……有些人明白,有些人不明白,还有人压根儿就不想明白。就是这样!”

他结结巴巴地将其在部队生活的故事讲给我听。我听不懂他这些故事的意思,觉得很没趣,而且他往往不是从头开始讲,而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团长把一个士兵叫来,问他:‘中尉对你说了什么?’士兵如实地做了回答。军人要说实话。可是那位中尉像盯着墙似的盯着他,于是他便转过脸去,低下了头。嗯……”

厨师很生气,吐着烟,嘟哝道:

“我怎么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能说呢?当时中尉就被关进了要塞里,而他的妈妈却说……‘啊,我的天哪!’我那时却什么也不懂……”

天气很热,周围的一切都在颤动,发出呜呜声;船舱的铁板后面,河水噼啪作响,轮船的转轮也轰然不停;舷窗旁边,河水像一条宽带子流泻着,远处可以看到一长条堤岸的草场和一些树木。我们已经听惯了所有的声音,觉得周围很安静,尽管有一个水手在船头悲凉地叫唤着: